金玉妍再次回到众人的视线中时,已经是五月末的天气。比起之前许多年的志得意满、风华正茂,玉妍的美丽如被蚕食的满月,终于有了渐渐月亏之势。
其实,她还是很美的。长白山的冰雪养育出她咄咄逼人的美艳之姿,恍若灼灼的阳光,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只是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宫中的日子啊,雨是绵绵的,风是瑟瑟的,就这样不知不觉,催得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便是“欹红醉浓露,窈窕留馀春”的红药,亦有闲倚晚风生怅望,可怜风雨落朝霞的时节了。
金玉妍倒并无半分颓丧怨望之气,相比因为丧女之痛而变得如木头人一般的忻嫔,携了侍女丽心的手步入翊坤宫的她,依旧丽质浓妆,明艳迫人。
倒是绿筠有些慨叹:“昨日见嘉贵妃陪皇上一同随见李朝的使臣,她的眼妆画得那样浓,还是遮不住眼角的细纹。喷啧,其实都这把年纪了,何必还争这口气呢?”
如懿笑着拿羊脂玉轮细细磨着手背:“何止嘉贵妃,本宫摸着自己的皮肉,也比上一个春天松弛不少。岁月催人老,谁不想多留时光停驻片刻呢。也亏得这几日嘉贵妃陪着皇上见李朝的使者,本宫身子不适,才能偷懒片刻了。”
绿筠自嘲地一笑:“臣妾总归是认了。老就老吧,谁没有老的一天呢。叫臣妾如嘉贵妃一般每日浓妆数个时辰才出门,天不亮就起身对镜梳妆,大半夜了还在用人参熬玫瑰水浸手泡脚的,臣妾想想都觉得累了。”
如懿“扑哧”一笑:“所以呀,活该咱们不如嘉贵妃了。她的细纹是遮不住,可是远远望去时,还是如二八佳人一般。”
玉妍听见这样的话倒是颇为得意,笑吟吟道:“人活一口气,树争一张皮,臣妾出身李朝,学过的谚语并不多,唯有这一句却时时记在心上。若是连自己的脸面也不要了,不肯好好打扮了,那还算什么女人呢?留着鸡皮鹤发惹人笑话么?”
她这样的话,听在忻嫔耳中格外刺心。因着六公主的早夭,忻嫔一直不施浓妆,不饰金玉,往日的活泼在她身上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抹近乎于木纳的优郁。
这样的神情,是极让皇帝心疼的,所以下了旨意,于七月初四之日行册封礼,晋忻嫔为忻妃。
嬿婉在旁含笑道:“皇上七月初四便要封妹妹为忻妃了,妹妹好歹也换件颜色衣裳,笑一笑才好啊。”
忻妃冷冷淡淡道:“我比不得嘉贵妃,自己儿子的腿残废了还能整日笑吟吟对人,便是想学也学不来的。”
金玉妍凤眼斜斜飞转,冷笑道:“忻妃妹妹真是伤心过头了。难道你这般服丧,六公主便能活过来了么?”
六公主的早夭,多多少少与嘉贵妃所养的“富贵儿”有关。虽不能指证为玉妍唆使,但到底是她疑影最重。如此这般放肆言论,连最老实的婉嫔也不觉侧目,悄声道;“嘉贵妃姐姐,这样伤人心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吧。”
殿内殿外,皆是寂寂。只有庭前几树石榴开得如火如荼,一阵风过,吹得满树繁花烈烈如焚,几乎烧红了半院空庭。
如懿怔了怔,想起那原是生下璟兕不久后皇帝喜悦,命人移栽到翊坤宫中的石榴,以示多子多福。
嬿蜿闲闲地拨弄着手中的青碧描金茶盏,浅碧色的云雾银峰蒸腾着白蒙蒙的水汽,映出她薄薄的笑意:“人生得意须尽欢。六公主自然不能复生,可八阿哥的腿脚也不能再健步如飞了,四阿哥也不能复宠如前,得皇上欢心。说来啊,还是嘉贵妃姐姐想得开。”
玉妍极重颜面,被嬿婉戳到痛处,脸色瞬间寒了下来,森森道:“虽然本宫的四阿哥一时受小人陷害,连着八阿哥也坠马受伤,可他们是皇家的儿子,哪怕腿不行了,没恩宠了,到底还是凤子龙孙。这个,可由不得本宫想不想得开!”她鄙夷剜着嬿婉,“令妃自己没有孩子,倒惯会管孩子的闲事!”
嬿婉脸上一红,旋即变得紫涨,却也不能辩驳,只得垂下脸,气咻咻地拨着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
玉妍见嬿婉气馁,越发盛气凌人。如懿颇为唏嘘:“多子多福,古人的老话,到底是不错的。嫔妃之中,嘉贵妃子嗣最多,这样的福气,咱们是羡慕不来的。”她话锋一转,向着纯贵妃和海兰道:“只是话说回来,三阿哥是皇上的长子,敦厚有礼,五阿哥如今更是在皇上跟前得力,堪为左膀右臂。生子应当如此,才算是祖宗的孝子贤孙,否则只是论一个凤子龙孙的血统,实在算不得什么。想想康熙爷的八阿哥和九阿哥,因争帝位而被先帝削爵圈禁,一个起名阿其那,一个塞思黑,极尽羞辱,哪里还有半点儿凤子龙孙的颜面呢?”
玉妍听得此节,不禁矍然变色:“皇后娘娘是拿康熙爷的八阿哥允禩来比臣妾的八阿哥么?”
如懿也不气恼,只是和颜微笑:“允禩这样的不肖子孙,康熙爷一辈己经出了一个了,怎么嘉贵妃这样多心,以为皇上也会有这样的儿子么?”
玉妍眉心的褶皱稍稍平复,浮起一抹得意的笑,扬了扬手中的水红色滚宝翠蓝珠络的绢子:“皇上的孩子,自然不至于如此。孝贤皇后的丧仪上,大阿哥和三阿哥稍稍失仪,皇上便严厉教训。有了这个做榜样,谁还敢么?再说得远一些,本宫的儿子行八行四本就是占了好运气的。太宗皇太极是皇八子登基,先帝雍正爷是皇四子登基,皇上也是皇四子登基。本宫的孩子再不成器,有祖宗这样的福泽庇佑,也差不到哪儿去的!若是有幸能将这福泽一脉相承下去,也是情理之中啊!”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然而并无人应答,也不屑于应答。如懿亦只是用银签签了一枚樱桃滑入口中,以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默然相对。倒是婉嫔想要说些什么缓和这种诡异的沉默,绿筠忙悄悄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言。
海兰有些怯怯地适时添上一句道:“福泽与否,还真不好说,但是圣祖康熙爷幼年得了一场天花,人人以为是逃不过去的劫难,后来也只是落了几点小小瘢痕,丝毫不影响圣祖的天纵英明。”
玉妍以为众人被震慑住,衔了一缕冷笑道:“所以,别以为本宫的孩子一时不得皇上宠爱,或是有了些许残疾,便轻慢了他们。孩子们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绿筠实在按捺不住:“本宫的三阿哥是不算聪明伶俐,如撇开三阿哥不算,四阿哥也算是皇帝诸子中最年长的。但年长算什么,比谁的胡须长么?现放着皇后娘娘的十二阿哥在呢,哪位皇子的福气也比不上十二阿哥这位嫡子呀!”
如懿看一眼绿筠,谨慎道:“纯贵妃此言差矣!十二阿哥尚且年幼,贤愚如何尚是未知之数。何况嫡子又如何?太祖努尔哈赤的嫡子褚英和圣祖康熙爷的嫡子允礽都因谋逆不孝而被废了太子之位,这便是警戒后人,不要以嫡庶分尊卑贤愚。孩子们自己争气,才是最要紧的。便是眼下还没有孩子的,也不必心急。皇上正当盛年,妹妹们也绮年玉貌,什么福气怕等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