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脊梁的孩子带着领地狗群,涉过野驴河,追撵而去。
又是一次落荒而逃,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似乎都是逃跑的能手,只要撒开两腿,西结古的人就永远追不上。他们边跑边喊:“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好像是一种神秘的咒语,狗群一听就放慢了追扑的速度,吠叫也变得软弱无力,差不多成了多嘴多舌的催促:“快跑啊,快跑啊。”
第四章
西结古寺僧舍的炕上,父亲惨烈的叫声就像骨肉再一次被咬开了口子。咬他的不是利牙,而是猛药。西结古寺的藏医喇嘛尕宇陀从一只圆鼓一样的豹皮药囊里拿出一些白色粉末、黑色粉末和蓝色粉末分别撒在了父亲的肩膀、**和大腿上,又用一种糨糊状的液体在伤口上涂抹了一遍。撒入粉末的一刹那,父亲几乎疼晕过去,等到包扎好以后,感觉立刻好多了。血已经止住,疼正在减轻,他这才意识到浑身被汗水湿透了,一阵干渴突然袭来。他说:“有水吗?给我一口水喝。”藏医尕宇陀听懂了,对一直守候在身边的那个会说汉话的铁棒喇嘛叽咕了几句。铁棒喇嘛出去了,回来时端着一木盆黑乎乎的草药汤。藏医尕宇陀朝着父亲做了个喝的样子,父亲接过来就喝,顿时苦得眼泪都出来了。
在僧舍另一边的地上,卧着昏迷不醒的冈日森格和即将昏迷的大黑獒那日。藏医尕宇陀先是解开了昨天梅朵拉姆给冈日森格的包扎,给旧伤口和新伤口撒上不同颜色的粉末,又用糨糊状的液体涂抹全身,把一只狗耳朵卷起来,使劲捏了几下,然后再去给大黑獒那日治疗。父亲突然想起梅朵拉姆留给自己的那瓶碘酒,赶紧从身上摸出来递了过去。藏医尕宇陀接过来看了看,闻了闻,扔到了炕上。父亲拿起来诧异地问道:“这药很好,你为什么不用?”尕宇陀摇了摇头,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碘酒瓶,干脆扔到了墙角落里,用藏话冲着铁棒喇嘛说了几句什么。铁棒喇嘛对父亲说:“反对,反对,你们的药和我们的药反对。”
即将昏迷的大黑獒那日在上药时突然睁大了眼睛,浑身颤栗,痛苦地挣扎哀叫着。铁棒喇嘛大力摁住了它,等上完了药,它已经疼昏过去了。
藏医尕宇陀让铁棒喇嘛掰开大黑獒那日的嘴,把父亲喝剩下的草药汤灌了进去,又出去亲自端来半盆温热的草药汤,灌给了冈日森格。他静静地望着父亲和还在喘气的冈日森格,实在庆幸父亲和它居然还能活下来。
门外有了一阵脚步声,白主任、眼镜和梅朵拉姆来了。一个面容清癯、神情严肃的僧人陪伴着他们。藏医尕宇陀和铁棒喇嘛一见那僧人就恭敬地弯下了腰。白主任说:“伤的怎么样?你可把我们吓坏了。”父亲有点冷淡地说:“可能死不了吧,反正伤口这会儿已经不疼了。”白主任说:“应该感谢西结古寺的佛爷喇嘛,是他们救了你。”又指着面容清癯的僧人说,“你还没见过这佛爷吧,这就是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父亲赶紧双手合十,欠起腰来,象征性地拜了拜。丹增活佛跨前一步,伸出手去,扫尘一样柔和地摸了摸父亲的头顶。父亲知道这就是活佛的摸顶,是草原的祝福,感激地俯下身去,再次拜了拜。
丹增活佛来到冈日森格跟前,蹲了下去,轻轻抚摩着涂了药液的绒毛。藏医尕宇陀不安地说:“它可能活不了,它的灵魂正在离去。”丹增活佛站起来说:“怎么会呢?它是托了梦的,梦里头没说它要死啊。它请求我们救它一命,我们就能够救它一命。它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转世,它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它还会来保护我们,它不会死,这么重的伤,要死的话早就死了。好好服侍吧,救治人世的病痛者,你会有十三级功德,救治神界的病痛者,你会有二十六级功德,而救治一个保护过许多苦修僧人的雪山护法的世间化身,你就会有三十九级功德。还有,这个把雪山狮子的化身带到西结古草原来的汉人是个吉祥的人,你们一定要好好对待他,他的伤就是你们自己的伤。”藏医尕宇陀和铁棒喇嘛“呀呀呀”地答应着。
来青果阿妈草原之前,眼镜在西宁参加过一个藏语学习班,他差不多听懂了丹增活佛的话,赶紧翻译给白主任和梅朵拉姆听。白主任很高兴,朝着父亲伸出大拇指说:“好啊好啊,这样就好,你为我们在西结古草原取得当地人的信任做出了贡献,我一定要给上级反映。”又指着梅朵拉姆和眼镜说,“记者同志身上有一种舍生忘死的精神,你们要好好向他学习。丹增活佛说他是个吉祥的人,吉祥就是扎西,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铁棒喇嘛认真地对父亲说:“你是汉扎西,我是藏扎西,我们两个都是扎西。”原来他也叫扎西,而丹增活佛说父亲是个吉祥的人,就等于给父亲赐了一个称呼,不管父亲愿意不愿意,草原上的人,从此就会叫他“汉扎西”。
又说了一些话,大家都走了。梅朵拉姆留下来小声对父亲说:“我看看,他们给你上了什么药。”父亲说:“我的伤口包扎住了,你去看狗吧,狗身上抹什么药,我身上就抹什么药。”梅朵拉姆惊叫道:“那怎么行,你又不是狗。”说着走过去蹲到冈日森格跟前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一摆头瞅见了丢在墙角的那瓶碘酒。她捡起来说:“我带来的药不多,你怎么把它扔了?”父亲用铁棒喇嘛的口气说:“反对,反对,你的药和喇嘛的药反对。”
梅朵拉姆把碘酒装进药箱说:“但愿他们的药能起作用。我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伤口感染,而是传染上狂犬病。”父亲问道:“传染上狂犬病会怎么样?”梅朵拉姆睁大美丽的眼睛一脸惊恐地说:“那就会变成神经病,趴着走路,见狗就叫,见人就咬,不敢喝水,最后肌肉萎缩、全身瘫痪而死。”父亲说:“这么可怕,那我不就变成一只疯狗了?”说着瞪起眼睛,冲她龇了龇牙,“汪”地喊了一声。梅朵拉姆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僧舍里安静下来。父亲躺平了身子,想睡一会儿。铁棒喇嘛藏扎西走进来,把一碗拌好的糌粑和一碗酥油茶放在了矮小的炕桌上。父亲摇摇头,表示不想吃。藏扎西说:“你一定要吃,糌粑是丹增佛爷念过经的,吃了伤口很快就会长出新肉来。”说着把父亲扶起来,守着他吃完了糌粑喝光了酥油茶。
就这样父亲住进了西结古寺,而且和两只受伤的藏獒住在一起。大黑獒那日当天下午就苏醒了。它一苏醒就用一只眼睛阴沉地瞪着身边的冈日森格,威胁地露出了利牙。见冈日森格一动不动,又把黑黝黝的眼光和白花花的利牙朝向了父亲。
父亲躺在炕上,看它醒了,就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大黑獒那日警惕地想站起来,但左眼和肚子上的伤口不允许它这样,只好忍着强烈的愤怒听任父亲一点点地接近它。它觉得父亲接近它的速度本身就是阴谋的一部分:他为什么不能一下子冲过来,而要慢慢地挪动呢?它吃力地扬起大头用一只眼睛瞪着父亲的手,看他到底拿着鞭子还是棍子或者刀子和枪,这些人类用来制服对手的工具它都是非常熟悉的。大黑獒那日发现对方手里什么也没有,便更加疑惑了:他怎么可以空着手呢?难道他的手不借助任何工具就能产生出乎意料的力量?
父亲来到大黑獒那日身边,蹲下来愣愣地望着它,突然想到了一个大黑獒那日正在想的问题:他这么快地来到它跟前,他想干什么?他是不是不希望它醒过来?可是事实上它已经醒了,他应该怎么办?它无疑是一只恶狗,它咬惨了他,它是冈日森格的最大威胁,它最好的去处就是死掉。父亲这么想着,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是完好无损的,它虽然没有牛力马力狗力,但掐死毫无反抗能力的大黑獒那日还是绰绰有余的。
大黑獒那日似乎明白父亲在想什么,冲着他的手低低地叫了一声。
父亲摇了摇手,同时咬了咬牙,好像马上就要动手了,但是突然又没有了力气和勇气。没有力气和勇气的原因是父亲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恨它,父亲天生是个喜欢动物尤其是狗的人,他不能像报复人那样报复一只狗。父亲放松了咬紧的牙关,搓着两只手,坐在了地上。
大黑獒那日立刻明白了父亲心理的变化,扬起的大头沉重地低下去,噗然一声耷拉在伸直的前腿上,疲倦地粗喘着气,躺歪了身子。父亲望着它,内心不期然而然地升起一丝柔情,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大黑獒那日蓬蓬松松的鬣毛。
大黑獒那日再次扬起大头费劲地扭动着想咬那只手,咬不着手它就撕扯父亲的衣服。父亲不理它。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己的手上,手在鬣毛里滑动着,开始是在毛浪里轻柔地抚摩,慢慢地变成了挠。他在它的脖子上不停地挠着,挠得不痒的地方痒起来,痒的地方舒服起来。脖子的舒服就像涌出的泉水一样扩散着,扩散到了全身,扩散到了内心,而舒服一进入内心就变成了另一种东西,那就是好感。藏獒是很容易产生好感的那种动物,它们有老虎狮子的野蛮凶猛,却很早就被人类驯化,甘愿为人类服务,就是因为它们有着老虎狮子没有的接收感情和表达感情的神经系统,它们的潜质里最最活跃的便是对人类产生好感的那部分因子。
不知不觉地,大黑獒那日的大头不再费劲扭动了,牙齿也不再撕扯父亲的衣服。它感到一种痒痒的温暖正在升起,一种忍受伤痛时来自人类的慰问正在升起,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也许并不一定是个面目可憎需要提防的阴谋家,至少在此刻,他并不想报复性地加害它,而是想讨好它。它不喜欢他的手接触它的皮毛,却非常喜欢这样的接触演变成一种舒适的享受和讨好,尤其是陌生人的讨好、仇人的讨好,这是它战胜了他的证明。它把头放在了伸展的前肢上,静静享受着暖洋洋的抚摩,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和那只伤得很重的眼睛渐渐蕴涵了非常复杂的内容:容忍你但并不一定接受你,不咬你但并不一定喜欢你。它是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它唯一忠于的只能是西结古的土地和人。可是你,你是什么人?
老喇嘛顿嘎进来了。大黑獒那日朝他摇了摇尾巴。老喇嘛顿嘎一看大黑獒那日醒了,而且在父亲的爱抚下显得非常安静,高兴得甚至给父亲鞠了一个躬。他转身出去,拿来了一些切成碎条的干牛肺,交给父亲,做了一个吃的动作。父亲拿起一条牛肺就往自己嘴里塞。顿嘎摆摆手,指了指大黑獒那日。父亲明白了,这干牛肺是喂狗的,就一条一条往狗嘴里塞去。大黑獒那日吃着,显得有点费劲,但仍然贪馋地吃着。
老喇嘛顿嘎出去了。他是西结古寺专门给领地狗抛散食物的,他爱护领地狗就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他高兴地离开了僧舍里的大黑獒那日和父亲,把自己的想法迅速散布到寺院的各个角落:那个客居在西结古寺的汉扎西,是个肚量很大的心地善良的喜欢藏獒的不加害仇狗的人,这样的人带着雪山狮子的化身来到了青果阿妈西部草原,美好的事情就一定要发生了。而且汉扎西居然想吃干牛肺,草原人自己从来不享用牛肺羊肺,牛肺羊肺是专门用来喂养狗的。他想吃牛肺,说明他前世也是一只狗,一只大狗好狗,一只灵性的狮子一样雄伟的藏獒。藏獒吃了牛肺羊肺就会长出坚硬的骨头、庞大的体格和一颗绝对忠诚主人的心,这颗心是真正的藏獒所拥有的金子一样的心。此时此刻,汉扎西就坐在大黑獒那日的身边,正在给它一点一点喂着干牛肺,说明汉扎西想和大黑獒那日做朋友,想成为大黑獒那日的主人。一个喜欢领地狗的人,一个即使咬了自己也不改变爱狗之心的人,必然是一个有功德的人。
这样的说法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西结古寺都变得喜气洋洋了。
铁棒喇嘛藏扎西听了以后说:“藏民喜欢的东西他喜欢,说明他跟藏民是一条心。”说罢就走出寺院,到山下的帐房里化缘去了。
这天晚上,铁棒喇嘛藏扎西给父亲拿来了他化缘的肉食:“这一块是牦牛肩胛上的肉,这一块是绵羊**上的肉,这一块是山羊后腿上的肉,你吃啊,你为什么不吃?你要知道在草原上是吃什么补什么的,你的伤口在肩膀上、**上和大腿上,你就得天天吃这些东西,连续吃上七天,你长出来的筋肉就比原来的筋肉还要结实。”父亲非常感动,他已经意识到,你对狗好,寺院的喇嘛就会对你好。他赶紧说:“既然吃什么补什么,大黑獒那日是不是应该吃掉牛的眼睛、羊的肚子呢?至于遍体鳞伤的冈日森格,要是它苏醒过来,是不是应该吃掉一整头牛或一整只羊呢?”藏扎西说:“对啊对啊,你说得对啊。不过藏獒的命有七条,人的命只有一条,藏獒比人能活能长,藏獒不吃牛眼睛也能长好眼睛,不吃整个牛也能长好整个身子。”
父亲只吃了一半藏扎西拿来的牦牛的肩肉、绵羊的胸肉、山羊的腿肉,剩下的一半拿给了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的眼睛里依然充满了疑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咬了你,你为什么还要给我肉吃?你不是西结古草原的人,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它知道这是人的食物,是喇嘛送给父亲的食物,而父亲却把一半留给了它。一种受人尊重被人重视的荣幸,一种与人共享的自豪,油然而生。它有滋有味地吃着很少吃到的熟食,觉得咸咸的,软软的,爽爽的,感觉就像父亲在它脖子上抓挠一样舒服酥麻。它想到了自己的尾巴,并且把一股力气运在了尾巴的根部,但终于还是没有摇起来。安静的尾巴传递给父亲的还是深深的疑虑:你是谁?你带着一只狮头公獒来我们西结古草原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