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河流的那天,天空蔚蓝如洗,水流有些湍急浑浊,发出比往日更嘈杂的声响。她穿过低矮的灌木丛和纷乱的草地,把几颗有些分量的石头塞进长衣外套的口袋。她的脚步异常坚定地向河流中央迈进,水打湿肌肤,透出一股冰凉。岸边的树林摇曳惊慌,她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噤。耀眼的笔尖在镜头里闪回多次,从白卡纸上发出犀利的伴奏音。水漫过头顶,打着漂亮的漩涡,她看到飘摇的水草,从深邃的黑暗中跑过来裹住生命的躯壳,耳畔顿时陷入一片荒芜的宁寂。
这是电影《时时刻刻》的开篇,也是一个女人生命的结束。此前,女人经常坐在乡下住所宽敞的房间里,夹着冒着微弱火光的香烟,用力地吸下去,又长长地吐出来。“偏偏就在这一天,她清楚看到自己的命运。”她把笔一次次插进墨水瓶中,又在那种白卡纸上塑造着书中主人公“戴洛维夫人”的命运。她在这间房子里,虚构着另一个女人的生与死、爱与恨、眼泪与欢笑,而最终,她自己从这里走向了死亡之河。
这是位于英国苏塞克斯的罗德美尔的一条河流。河流吞噬过各种不同的事物,但唯有吞噬这个献身的女人后,它才被更多的人、更久远的时间记住。在层峦叠嶂的文学世界里,这个女人被雕刻成一个不朽的名字——弗吉尼亚·伍尔夫。
那年夏天,我为了换取一纸证书,不顾酷热的袭扰,埋首于一堆意识流的经典作家中。乔伊斯、普鲁斯特、伍尔夫……这些声名贯耳的大师,高谈阔论一生都不会冷场。但我没有西西弗斯的坚韧,无法一次次把这些巨大的石头推到山顶,即使离成功永远都只一步之遥,而我最终半途知难而返。但当我几年后不带任何目的性重新阅读他们,特别是伍尔夫时——《到灯塔去》《对于现代文学的印象》《狭窄的艺术之桥》《一间自己的房间》,却生发出美妙的感受,仿佛所有感官都敞开着。那些曾经的障碍、迷惑、痛苦、愁闷,那些冗长乏味的长句、坚硬如铁的思想,都与我友好地握手言和,就像体育课上的障碍跑,不知是我的身体长高了,还是跨栏降低了。
某个夜晚我在影像中与罗德美尔河流相遇时,仿佛看着那张脸像妮可·基德曼的女人,良久地站在岸边,眉头紧锁,愁容满面,一言不语。她素日欢喜的碎花长裙,在身影消失的河面上继续飘移,那么多人走过,都没来得及去拉扯一把。把她推向死亡的抑郁症在好些年前就开始光顾她的身体,不安的因子从哪里而来,没有人说得清楚。
出生于书香之家的弗吉尼亚,叫伍尔夫的名字是她嫁给伦那德·伍尔夫以后的事。身体不好的她没有去过公立学校,全靠父母的教读,但她天赋极高,在父亲的书房里坐拥万卷、睥睨俗世。读者熟知的她那篇被公认为文学界的女权主义宣言作品《一间自己的房间》,以讥讽之笔墨抨击当时男性作家对女性作家的歧视。有人考证,她的“女权”缘起于对父亲莱斯利·斯提芬重男轻女思想的愤怒对抗。斯提芬是英国19世纪后半期“维多利亚时代”的著名评论家和传记作家,与续弦夫人裘丽亚·德克华斯婚后生下了弗吉尼亚,但他只送了两个儿子到公立学校(后来又送进了剑桥大学),却把两个女儿留在家里。这让弗吉尼亚一生都心怀怨恨。命运总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父亲的这种轻视,又在某种程度上造就了弗吉尼亚,她终日在父亲藏书的河流中畅游,又倚仗母亲的语言、历史、数学等基础教育,奠定了她超过常人的文学根基和审美观念。
封闭而广泛的阅读,让弗吉尼亚在文学上的羽翼日渐丰满,但她身体里潜伏的疾病也伴随精神的远游而渐露端倪。1895年母亲去世,十三岁的弗吉尼亚第一次发作抑郁症,1904年父亲去世时,她痛苦得企图自杀。在当时的认知里,人们局限地认识弗吉尼亚是患有精神病。在书房和卧室,她时常焦虑得像头愤怒的小兽,她不擅也不喜与人交际,在写作和思考陷入泥淖时不愿见任何人。长兄如父,哥哥索比·史蒂芬想到且能做的是给这个家换一个新的环境,以减少妹妹睹物思情所带来的困扰。1906年,史蒂芬携全家迁居伦敦布卢姆斯伯里区。这次搬家,意外地给弗吉尼亚带来了文学史上一桩值得赞许的姻缘。
当时,史蒂芬那些剑桥的好友常来家中聚会,这样的聚会者的面孔中,有大名鼎鼎的小说家E·M·福斯特,诗人T·S·艾略特,批评家德斯蒙德·麦卡锡,经济学家凯恩斯。这个后来被称为“布卢姆斯伯里集团”的文艺群体,成了伦敦颇负盛名的一处文学艺术中心。弗吉尼亚在这些交流者中,与毕业于剑桥的经济学家、政论家伦那德·伍尔夫恋爱并于1912年结婚。伦那德虽非这个群体中的佼佼者,但这个“身无分文的犹太人”性格温和善良、待人忠诚、体贴入微,最重要的是,他青睐弗吉尼亚的文学天才,并心甘情愿尽一切努力支持妻子的文学事业。
婚后,伍尔夫的称谓在朋友圈里取代了弗吉尼亚。甜蜜的爱情并没有让她的身体状况发生好转,她的抑郁症发作,再次企图自杀。尽心善意照料妻子的伦那德,盘算着如何调剂病愈后妻子的情绪。他买来一架印刷机,与伍尔夫一道学习排字、印刷技术,尝试着编辑了两册小书,编辑的成功既带来了收入上的增加,又让伍尔夫有了一个精神上的关注点。1917年,这对夫妇索性创办了霍加斯出版社。
我曾经读过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伍尔夫日记选》,从1915年至1941年,二十六年的时光记录,她生前从未想过要去发表,那是些完全写给自己看的文字,有的从写下后她就再没回眸过。她去世时留下多达二十六卷的日记手稿。“由于过分的私人性质,在其中所谈及的许多人还在世时,这些日记是不便发表的。”伦那德是这么认为的,但他还是从这些日常文字中看到一个作家和艺术家的独特表达方式。在伍尔夫去世十二年后,伦那德精心选编了《一个作家的日记》,由霍加斯出版社出版后一售而空。这些日记多是伍尔夫对经典作家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拜伦等人著作的阅读笔记和随感评论,也有与当时英国重要作家哈代等人交往的纪实,更多的是她创作过程中的思考和情绪,日常生活心理变化的记录。它们完全是写给自己的“心灵史”。
住过疗养院,情绪不稳,意识不清,脑里经常听到声音,自杀过两次,伦那德一直包容爱护被精神疾病折磨着的伍尔夫。他想带她远离战火的喧嚣和生命的残酷,到乡下过一种平静的生活,让她尽情挥洒才情去思考、写作。但自称“被医生包围,害怕生命被人夺去”的伍尔夫几度偷偷离家出走,有一次伦那德追到小镇上的火车站,两人发生激烈的争执。孩子气的她告诉伦那德,留下来就会死,要回伦敦,她无法面对生命的时时刻刻。那一次的伦那德以尖锐的言辞揭示伍尔夫的怯弱、病史。这比温和的劝解效果好一百倍,伍尔夫最终握住了那双刚在花园劳作沾满泥土的手。可以说,没有伦那德这个忠诚伴侣所奉献的无私的爱,伍尔夫的生命和创作都很难走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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