獒王和大黑獒果日快速来到砻宝雪山伸脚展腿的地方,抬头一看,一座冷杉森森的高地横挡在了面前。风从高地上传来,嘎保森格的吠声从高地上传来。獒王停下了,仰头望着上面,心想是什么野兽伤害了它,它的声音如此沙哑,看来的确伤得不轻。獒王虎头雪獒用吼声回应着它,吼声里没有丝毫的敌意,有的只是慰问和询问:“你怎么了,你遇到什么强敌了?我们马上就到了,等着我们。”然而对白狮子嘎保森格来说,最受不了的,就是獒王虎头雪獒这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有权力关心别人的领导者的声音,就是把它看成一个软弱无能的家伙而假仁假义地前来体恤和帮助。它的心思翻译成人的语言就应该是:“耻辱啊,我居然需要它的怜悯。它用怜悯伤害了我,比敌人利牙的伤害还要残酷一百倍。”
此刻,耻辱蚕食着白狮子嘎保森格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那曾经是不可一世的骄矜的心正在跌落成咬死或撞死獒王虎头雪獒的决心。它大叫一声,从冷杉森森的高地悬崖上扑了下来,直扑獒王虎头雪獒。当然它是扑不到的,悬崖很高很高。当然它是活不了的,因为它实际上是跳崖自杀。
轰然落地的时候,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也都跳起来,让自己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然后就是沉默。它们似乎并不吃惊,因为它们能够理解,在草原上,像白狮子嘎保森格这样心高气傲不愿受辱的藏獒很多很多;还因为藏獒有自杀的传统,这是祖先通过遗传巩固在它们心脑里的律令,一旦发现尊严已经毁灭,耻辱就像空气一样挥之不去;一旦受到主人的严重委屈,而它们无可辩白,主人又不肯悔改;一旦就像大黑獒那日那样,在碉房山的西结古寺里,为了矛盾的爱情和亲情,陷入两难境地,凡此种种,它们都会选择自杀。
沉默了半晌,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突然吼起来,高低疾徐,声振林木。这是为了哀悼,为了最后的告别。
它们来到了白狮子嘎保森格刚才伫立过的冷杉森森的高地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沿着嘎保森格走来的路线,朝前走去。它们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只知道走着走着,就能见到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嘎保森格就是被它咬伤被它羞辱后自杀的,它们已经闻出来了。它们一路走来一路激愤,厮杀的动机已经具备,报仇雪恨的情绪正在饱满起来。獒王虎头雪獒的鬣毛一根接一根地竖起着,兴奋的六刃虎牙嚓嚓直响。大黑獒果日用激赏的眼
光看着它,一次次地翻着嘴唇,像是说:你一定会咬死冈日森格,一定会的。
第二十六章
见到藏扎西了。父亲和冈日森格几乎同时惊叫起来。父亲的意思是:“你好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冈日森格的意思是:“曾经帮助过我的喇嘛,我知道你正在受难,我也会帮助你的。”父亲抢过去,绕到他的后面,抓住他的双手说:“好啊好啊,你的双手还在,我请来了多猕总部的麦政委,他一定会保住你的手,一定会的。你要相信我们,要坚持住啊。”藏扎西骑在马上,胳膊被牛皮绳牢牢捆绑着,黝黑憔悴的脸上是忧郁到深秋、无奈到枯萎的表情。草原上的人,脸色和表情都是季节,环境的夏天就是脸的夏天。可是现在,夏天还没有结束,藏扎西的脸就已经是深秋了。深秋过后是冬天,冬天是寒冷凋零的季节,是死亡的日子。他充满悲伤地对父亲说:“但愿我一向敬奉的三宝保佑我,但愿你们汉人的好心肠能够暖热西结古草原冰凉的石头,我不想失去双手的意思是我不想死,汉扎西你听着,我不想死啊。抓住我的是牧马鹤部落的骑手,那个身似铁塔的人就是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你们一定要说服他,一定啊。”
父亲点了点头,怨恨地望了一眼强盗嘉玛措,把藏扎西的话传达给了麦政委。麦政委也点了点头。但是他们都知道,说服强盗嘉玛措和骑手们是很难很难的,至少在这个地方绝不可能,因为他们已经上路了。
强盗嘉玛措和他的骑手们是路过这里,这里是野驴河部落祖先领地的南部边界,骑马往南走二十分钟,就是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了。强盗嘉玛措本想借着仁钦次旦的帐房吃点糌粑喝点奶茶,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和汉扎西以及另外一些汉人。有一种闹哄哄的感觉告诉他,仅仅就抓获藏扎西这件事情来说,这些汉人对他们是十分不利的。嘉玛措吆喝着骑手们赶快上路,心说只要到了我们牧马鹤部落,一切就由不得别人了。汉人的话我们听不懂,汉人的意思也搞不明白,我们就按照草原的规矩办,砍了藏扎西的双手再说话。他们押解着藏扎西,跑步离开了父亲和麦政委的视线。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喊叫着追了过去,没追多远,就又回来了。
父亲说:“怎么办?我们跟上去吧?去晚了藏扎西的手就保不住了。”麦政委说:“藏扎西是为了草原的团结才落到这个地步的,他的手一定要保住,我们的人也一定要跟上去,这个时候要是缩手缩脚不出面,连这两只藏獒都要看不起我们了。”冈日森格听着,会意地摇了摇尾巴。它已经能够听懂麦政委的话了,这是信任和依赖的结果,尽管对方并不信任和依赖它。藏獒的感觉总是比人准确而快速,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可以接触谁不可以接触,人还没有个一定的判断,它们就已经知道了。父亲说:“那我们赶紧走吧。”麦政委说:“立刻就走,但不能让这两只藏獒跟着我们,它们只会惹祸,到了牧马鹤部落,要是再咬死人家的狗,那就不好收场了。”父亲说:“冈日森格的目的是要带我们去寻找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要是我们去了牧马鹤部落,它们就不一定跟着了。”麦政委说:“最好能这样,但还是要防止它们跟上。”
这时仁钦次旦的老婆过来请他们去喝茶吃肉。她忙活了一上午,就是为了好好招待他们一顿。父亲问麦政委:“还吃吗?”麦政委说:“不吃了。”然后就说了一些多有打扰,感谢接待的话。仁钦次旦的老婆一句也没听懂,但她跟藏獒一样,凭感觉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呀呀”地答应着。也知道客人要走了,一刻也不能停留了,回身跑进帐房,又跑了出来,怀里揣着一些食物:肉、炒面和酥油。她把大部分食物递给了父亲,剩下两大块好肉,塞进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嘴里。两只被当作客人的藏獒有礼貌地摇着尾巴,把肉放到草地上,轮番舔了舔她的衣袍。依然被拴在帐房前的三只伟硕的藏獒,看主人居然招待了那只来自上阿妈草原的狮头公獒,十分不满地吠叫起来。仁钦次旦的老婆听懂了,走过去冲它们挥着手教训了几句什么。它们不叫了,但六只眼睛里愤愤不平的光波依然如火如荼地朝这边涌荡着。冈日森格知道自己在三只伟硕的藏獒面前大咬大嚼有伤人家的自尊,很想弃肉不吃,又觉得这样会辜负这家主人的一片心意,便叼起肉,带着大黑獒那日离开那里,躲到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享受去了。
麦政委说:“赶快行动,两只藏獒看不见我们了。”父亲说:“没用的,它们要是想跟着我们,鼻子一举就跟上来了,根本用不着眼睛。”麦政委说:“不一定,风是朝我们前面吹的。”说着跨上了警卫员牵过来的马。一行人匆匆忙忙朝着强盗嘉玛措消失的地方走去。
这里是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砻宝雪山就在眼前列队峙立。在草原人的意识里,砻宝雪山的山神是一只黑颈鹤,叫牧马鹤;砻宝泽草原的战神也是一只黑颈鹤,也叫牧马鹤。这两只仙鹤曾经是大英雄格萨尔王的牧马神。格萨尔王骑的是一匹天马,它奔走如飞,日行万里,吃的是砻宝泽草原的甘露草,喝的是砻宝雪山的神目水,甘露草吃了让它善良无畏,神目水喝了让它高尚完美。这样一匹来自神界的稀世之马,谁来放牧呢?天神选择了黑颈鹤。黑颈鹤姿形优美,仪态万方,叫声嘹亮,细心周到,能在绵延万里的雪山里找到最最甘甜的神目水,能在辽阔无边的草原上发现最最鲜嫩的甘露草,能在高高的蓝天上昼夜不停地监视地面防止恶兽伤害天马,能让天马在百里之外听到出征的召唤。后来,格萨尔王和他的天马一起回到天上去了.天神为了感谢两只黑颈鹤的辛劳,就封它们做了砻宝雪山的山神和砻宝泽草原的战神。砻宝泽草原上如今栖息着数万只春来秋去的黑颈鹤,它们都是山神和战神的后代。多少年以后,砻宝泽草原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成了中国唯一的黑颈鹤自然保护区。
遗憾的是父亲现在并不知道砻宝泽草原牧马鹤部落会是如此的美妙,当他看到远远近近到处都有翩然起舞的黑颈鹤时,心里想的仍然是藏獒: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会去哪里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呢?它们没有跟着我们,是不是表明它们对我们已经失望了?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想错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仅跟了上来,而且走在了他们前面。当他们一路打听,来到砻宝泽草原的中心地带,在鹤鸟清亮的呜叫声里,远远看到一片白蘑菇似的帐房时,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已经等在他们前去的路上了。
离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远,还有一白一黑两只藏獒。父亲和麦政委现在还不知道,那是杀气腾腾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它们先去了仁钦次旦的帐房,没见着冈日森格,就闻着气味跟踪到了这里。
麦政委吃惊道:“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怎么知道我们会经过这里?太不简单了,它们肯定能猜测到我们脑子里的想法。”父亲说:“你现在领教它们的聪明了吧?”又琢磨,人真是太笨了,怎么就猜不透两只藏獒的心思——虽然冈日森格要去寻找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但它肯定不想自己去寻找,至少暂时不想,因为它知道即使自己找到了也无济于事,靠了它和大黑獒那日的力量保护不了主人,能保护主人的只有麦政委和他,所以它们必须牢牢跟定他们,千方百计说服他们跟它们走。父亲的疑虑是:它们真的能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虽然看上去它们不急不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万一这是假象呢?
更让父亲和麦政委吃惊的是,当他们在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带领下,以最便捷的路线走向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的魔力图大帐房时,居然看到了白主任白玛乌金。和白主任在一起的,还有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和管家齐美以及几个野驴河部落的骑手。自主任一见麦政委,就像藏獒见了分别已久的主人一样扑了过来。当然他们不是嗅鼻子,也不是伸出舌头互相舔一舔,而是紧紧地握手。白主任说:“麦政委辛苦了,一听到牧人报告,就猜测可能是多猕总部来了人,想不到是麦政委亲自来到了我们西结古草原。我们是先到了仁钦次旦的帐房,听女主人说牧马鹤部落的强盗抓住了藏扎西,几个汉人跟了过去,就一路追撵,没想到跑到你们前头了。”麦政委说:“这有什么想不到的,你和当地人在一起,他们熟悉这地方,自然就不会绕弯路了。”白主任过来跟父亲握手。父亲笑着说:“白主任,这次你可不能再把我送出西结古草原了,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白主任尴尬地说:“就不要耿耿于怀了,我也是为你好嘛。这次我听麦政委的,麦政委怎么说我怎么做。”说着话,自主任把麦政委介绍给了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和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以及齐美管家和强盗嘉玛措。
两个头人看到白主任在麦政委面前一脸谦卑的样子,意识到汉人来了一个大官,赶紧把腰弯了下来,恭敬有加地说了一大堆问候的话。齐美管家添油加醋地翻译着,弄得麦政委也生搬硬套了一些“英雄”、“尊贵”、“伟大”一类的虚文丽词回敬了过去,然后说:“我是远方飞来的小鸟,请你相信我。”索朗旺堆头人欢喜地睁大了眼睛说:“你说的是我们藏民的话,我们当然要相信你了。”四下里看了看又说,“这是个吉祥的地方也是个吉祥的时刻,我看到了尊贵儒雅的麦政委,还看到了神勇传奇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看到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我们是不是应该顾及一下它们的存在,坐下来高高兴兴地说说话呢?大格列头人,有茶没有?有肉没有?有酒没有?有消乏的卡垫没有?有欢乐的歌声没有?”大格列头人知道索朗旺堆是在提醒大家尽快坐下来商量解决那些必须解决的问题,因为麦政委和白主任、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以及他自己和齐美管家,都不是无缘无故来这里的,便笑着说:“有啊,有啊。”
这时人们看到魔力图的大帐房前已经来了许多狗,对立的局面正在形成,一边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一边是牧马鹤部落的一群藏獒,而在一群藏獒的后面,是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藏獒们望着冈日森格,都是凶傲王霸的架势,都是决然抗衡的姿态,似乎还没有怎么着,有的藏獒就已经目眦尽裂了。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谁也不肯轻易吠叫一声。这说明它们都把切齿的痛恨埋在了心里,说明出现在这里的都是纯粹的藏獒,没有一只是喜马拉雅獒种之外的喜欢叫嚣的杂种藏狗。
父亲紧张地说:“怎么办?”麦政委说:“汉扎西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务必给我看好冈日森格,不要让它有任何轻率的举动。”又对白主任说,“我们马上和他们商量,重点是解决藏扎西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问题,你唱主角,原则是手不能砍,人不能残,一个大人七个孩子都要安然无恙。”白主任说:“还是麦政委唱主角,麦政委口才比我好。”麦政委说:“这里是你的地盘,你不来谁来?相持不下的时候,我再出面,这样对我们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