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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美(第二十章)(6)

时间:2021-12-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我忍着,忍着,不回一个字。

    现在回想,我那样做也欠考虑。你在十一点四十几分离开了,路灯照着你站过的地面,一地碎了的棕色玻璃,竟还晶莹。

    接下去,我和你以及天一都若即若离,课堂上尽量做正常师生,课堂下,我能躲就躲。你的脸色明显变了,曾经的健康红润褪了,原先两腮还没彻底消失的婴儿肥突然就没了。你的短信没有减少,反而增加,最多的一天我收到一百多条,都是请求我给你一次单独见面的机会。有一次你说你父母邀请我到家里去吃晚饭,顺便谈谈你的高考准备,我推脱了。也是不巧,那几天叮咚得了重感冒,发烧到四十度,我把她从学校接回来,让父母照顾她,所以我每天晚上在父母家过夜。

    一天夜里,我从父母家回到自己家,想备备课,听到敲门声,我把灯熄了,轻轻走到卧室,打开手电继续备课。我怕来的人是天一,或者是畅儿你。我的手机“丁零”一下,是天一发来的短信。我将它点开,它说:“我最爱的、唯一的心儿,你不开门,我只好用短信告诉你:刘找了我,要跟我谈心,我不愿意谈,他说:‘别以为你干的下流事没人知道。’难道你把我们的事告诉他了吗?”

    我这个罪恶的女人,不想让事情越扯越乱,实际上呢?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早就乱透了,乱得不三不四,名分辈分全一塌糊涂。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两个裂纹密布的细瓷器皿,想这样战战兢兢对付到初夏,再对付四周、三周、两周……可是我发现裂纹在加深,每加深一点都发出让我心惊肉跳的轻微响动。

    我没有回复天一。我步步惊心地捧着你们俩,挪一步是一步……

    天一终于受不了我的沉默了。这天晚上我回到家,发现客厅坐着个人,是天一。他说他用我给他的那把钥匙开门进来的。他很少用那把钥匙,但这是不得不用的时候。

    “你怎么来了?”我想我的态度是不悦的。晚自习天一缺席,却在我家门外游击,并游击到我家门里来了。

    “我在短信里告诉你了。”

    “我一直没开机。”

    “反正我告诉你了。”

    我不再说什么,往卫生间走去,并在身后关上门。自己的家都不再是后方,最后的根据地就是四平方米的厕所。我在厕所的镜子前面站着,镜子里的女人眼珠充血,眼袋挂下来,位置比原先低,三天没洗的头发黏得打缕,这么大岁数还装俏,留什么披肩发……这女人什么地方暗示着放荡吗?都快累成人干了,还被畅儿你看成性感?哈,我在洗脸池下的盒子里乱翻,想找出那把剪刀,把头发剪短,剪成大学时代的样子。天一在门外呼唤:“你怎么了?没事吧?”

    最后的根据地也没了。我打开门,看着他。他惶恐地瞪着我,不自觉地向后让了一小步,等着什么东西塌陷似的。他的眼圈不仅发暗,而且微微发紫,青灰的印堂,三角区又是青白色,这个少年的精神和健康就系在一根极细的蛛丝上,任何一点非常气流都会弄断它。我的心马上软了,低声问他,这两天睡眠怎么样。他还是那样看着我,好像我是正在往下掉石灰碎砖,眼看要塌的墙。大概我这么可怕的时候比较罕见。我的心更软了,摸摸他的板刷头,问他每天能睡几个钟头。他慢慢点点头。

    我的提问是选择题:A.三个钟头。B.两个钟头。C.半个钟头。D.到底几个钟头。

    但他给的是Yes与No的回答。点点头?点点头是多久的睡眠?他敷衍我,想用点头给我点安慰。他不再用失眠诉苦,反过来安慰我,让我对他满心都是怜爱。

    我照样给他倒了一杯热牛奶,用母亲的命令口气说:“趁热喝下去。”此间我突然想到畅儿你的短信:“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也许你是对的。

    他坐在落地灯前,背着光,看不见他的脸色,但那种被消耗尽了的姿态背着光看得更清楚。他不是主动坐着的,而是把自己堆放在那里。谁都看出他的失眠在恶化而不是好转。我让他告诉我实话,每夜大致睡眠是多久,安眠药换过没有,换的是哪一种。他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强笑一下。他以为这样就安慰了我。我告诉他,有一种美国发明的安眠药,在美国国内的十年专利权到期,现在中国也生产了,但是需要精神大夫的处方,我已经托人找精神大夫,想法开出药来,离高考越来越近,一定会让他夜夜睡好觉。他看着我,泪汪汪的,慢慢向我肩上倒过来。一会儿,我的肩膀就被他的泪水湿透。失眠到某种程度,就会引发轻度抑郁症。抑郁症的一个症状就是丧失思想集中能力。还剩最后的冲刺,他可不能功亏一篑。

    畅儿,我怎么都没有想到,那天晚上你是跟着天一到我家的,当时你就在窗下,还是老地方,路灯跟你做伴。

    天一喝完了牛奶,我起身找车钥匙,打算开车送他回家。他说他有点瞌睡了。真是不容易,一个失眠人的困意价值千金。我让他立刻去叮咚床上睡,一晚上不洗脚不刷牙死不了人。他摇晃着走进叮咚的小屋,脱鞋的力气都不够,把两只鞋好歹蹬下去。这哪里是个要考试的高中生?简直是急行几昼夜的伤兵。我替他盖好被子,关上灯,轻轻从门里退出。奇怪的是,他总是在我身边找到困意。也许守着我,众多的不安全感总有一项给填充了,心也就落到了实地。

    你的短信在此刻进来,问我能否给你五分钟,你有句话要问我。就五分钟,说完你就走,再也不会麻烦我。我说我太累了,明天中午在办公室等你。你答非所问地追了一条信息:“心儿,你可以不爱我,ButIwillloveyouforever.EverydayIwakeupinthemorning,Ifindmyloveforyouhasdeepened.Ican'tdoanythingaboutit…(但我会永远爱你,每天早晨醒来,我发现我对你的爱又加深了,我没有办法……)”

    我何尝不爱你呢?你的大度和理解让我自惭形秽。我何尝不想自由?哪怕荒唐,抛弃一切和你做让人戳脊梁的恋人;哪怕昙花一现般的短暂恋爱,我也要;哪怕一年或半年后你长大了,明白对我的感情和我对于你都不是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少年发育过程的例外,或说是一小段歧途,一剂小小的猛药,你回归正途,记起我时微带一点秘密的窘迫——尽管那样,我也会认真投入地和你相恋。于是我不知羞了,在手机上迅速按下英文键:“Metoo.”(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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