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尘赶到郴州古城的时候,秦观突然就看见了一条小河。这倒是很出他的意料,这也让他焦躁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点点湿润。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时值三月小阳春,这条叫郴江的小河,绕着郴州古城时而慢条斯理缓步行走着,时而嘻嘻闹闹一路奔跑着。沿河两岸的青砖老宅或木板小屋挤挤挨挨地倒映在郴江清波里,随着河水的涌动跳荡一会拉长一会变短,一会歪斜一会零碎。这河岸的房子,就这样跳进水里变换着不同的舞姿,舞出一座老城流淌的风情古韵。
秦观就那样心事重重地沿着郴江河岸那条古巷道走走停停,街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就是那个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倒霉诗人。他写这首诗的时候,倒是浪漫有余,缱绻而又豪迈,可真正轮到自己要远离爱人、远离亲友、远离故交的时候,他才知道,那长久时也是需要朝朝暮暮来守望的,那长久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是够让人柔肠百结的。
料峭的春寒一缕缕地钻进他的身体,侵入他的内心,使他禁不住连打几个寒颤。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那纷纷扬扬的小雨就像一块飘荡的纱巾一样,一下子就将郴江河面给蒙住了,使一向我行我素的郴江突然变得羞涩起来。夜色也开始一点点撒进郴州古城狭窄的小巷,然后又慢慢扩散到整个小城。这时候,秦观才想到自己身上还背着一个沉重而又简单的行囊,于是,他就很随意地走进了一个紧挨着郴江河道的小客栈。
这小客栈是一座典型的湘南建筑,青砖黑瓦,飞角翘檐,简洁而又彰显几分灵动。放下行囊,秦观走向临河的楼台凭栏远眺,看见一缕水雾正从河面上袅袅升腾,在空中游动慢移。远处的渡口,几叶渔舟就像一只只疲惫的鱼鹰一样趴伏着,一动不动地停靠在那里。当暮色烟雨走到渡口边的时候,那几只小船连同渡口一下子就不见了,仿佛躲进了郴江的心窝。
郴江就在客栈的脚底下无忧无虑地欢歌笑语着,让远离都城的秦观平添几分怅惘。昔日的婉约,难道就是现在这样的离愁吗?昔日的缠绵,难道就是现在这样的纠结吗?秦观突然觉得自己以往的诗句是那么的虚无缥缈。现实,让自己的诗句变得苍白萎靡。
这样的感觉,让秦观更添了几许愁绪和忐忑。
一只布谷鸟从河道上空飞过,抛下一长串孤鸣,那声音又尖又细,仿佛一把锐利的刀尖,将暮色划出一道深长的口子,然后又被暮色缝合。
可是,秦观心里那道伤口却再也无法缝合。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秦观看着天上那一勾弯月,不得不发出“桃源望断无寻处”的兴叹,不得不发出“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的感伤与忧戚。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远离都城,远离那些文朋诗友,展读家书和诗友们的来信,简直成了秦观唯一的期望。这种期望一次次把他心中那块空地填满,又一次次将他心里那块空地搅乱。于是,被贬郴州之后,秦观只能一次次行走于郴江,将满腔忧思投寄于郴江流水,任那温情的江水带走他对远方亲人和诗友的眷恋。或者,一次次站在楼台上,细数着郴江的一朵朵浪花,既像自言自语,又似在质问苍天:“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宋代的郴州,一座郴山尽显了这座古城的生趣。一江郴水,终日环绕郴山耳鬓厮磨,眉目传情,对郴州古城投怀送抱,然后又一路绝情而下,朝着潇湘奔流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贬谪郴州的秦观,望着那一江看似多情却水性杨花的郴江,又怎能不勾起自己心底的愁绪呢?
这愁绪不仅秦观有,历代众多被贬的文人都有。难怪,苏轼那么看好秦观,那么心碎于秦观这厥《踏莎行·郴州旅舍》的词章。他喜爱这厥词,不仅是因为秦观的才能令他赏识,更因为秦观是受苏轼的牵连,才被贬到了郴州。所以,秦观在郴江的对“为谁流下潇湘去”的震世发问,只有苏轼能够给予最确切的答案,也只有苏轼最能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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