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阳光灿烂,空气艾香浮动,远处的山脉层峦叠障,苍翠欲滴,在那树木掩映的地方,老家的屋脊时隐时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我不由加快了步伐。
转角处,远远看到大门敞开着,“妈……”我照例老远就喊。父亲闻声跑了出来,光着脚,挽着裤腿,手里还拎着一把小菜。望见我时,眼睛都亮了,他扭过头欢快地对屋里喊:“老太婆,咱们女儿回来了!”母亲一袭青衣,一头蓬松的白发,出现在门口,胸前挂着上次我给她做的出行联系卡,卡上留有家人的联系方式。
母亲眯缝着眼打量着我,神色茫然。“妈,是我……”我拉长了声音。母亲认出了来人是她亲爱的女儿,脸上顿时明朗起来,嘴角浮起了笑意,眼神也变得慈祥。她赶忙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包,冷不丁冒出一句:“我的幺女儿,放学了!”我尴尬地望向父亲,父亲无奈地摇了摇头。
母亲自去年开始,记忆力严重减退,对于熟悉的人和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时而清晰,时而迷糊。母亲忘了从前,忘了熟人,忘了归途……但唯独没有忘记我,时常念叨着我的名字。工作后,我住在县城,距老家三十多公里,基本是每月回一趟老家,客车沿途走走停停,一个多小时就能到。母亲失忆后,我回来得更频繁了。
母亲无比怜爱地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高兴至极。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问我怎么瘦了。其实我一直都是微胖体型,她却总要说我瘦了。我心想,母亲说“我瘦了”,一定是为了引出家里的桃木李果,然后叫我多吃点。何不是?母亲话峰一转,眉飞色舞起来:“地里的苦瓜、黄瓜、四季豆挂满了藤;树上的枇杷、桃子、李子熟透了,都给你留起的……”说着又催促父亲去摘。父亲一声不吭,和往常一样背着背篼出了门。
趁着父亲摘瓜果的当儿,母亲神神秘秘地把我拉进了一个堆杂物的小屋,我很奇怪,心里想:这屋子长期没用过,母亲这是要干嘛?正疑惑着,只见母亲从一个陈旧的柜子下面翻出一叠钱来塞到我手里。只一眼就能看出是一叠积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十元、五元、一元、五角的……就那厚度,两三百有吧!我很诧异,正欲推却。母亲神神秘秘地说:“学校不是要跳舞吗?这是给你买舞蹈服装的,莫给你爸爸看见了哦?”跳舞?买舞蹈服装?不给爸爸说?父亲什么时候成了外人?许多疑问在我脑海里闪过。哦!敢情是母亲的记忆停留在了二十多年前。
二十年前,我还在读初中,参加了班级庆元旦舞蹈演出,学校要求统一着装。我问母亲要钱购买表演服装,母亲不给,还责骂了我一通,说跳舞是搞空名堂,买表演服是奢侈……任我如何哀求,哭红了眼,最终也没给我一分钱。那时家里是真穷,我的学费都是父亲每天担小菜到附近的场镇去卖后,慢慢积攒下来的,对于这样的人家来说买表演服确实奢侈了点。我渐渐理解了家里的不易,反而是母亲越来越为此事愧疚,并多次提及此事,不曾想失忆后她还能记起那段往事。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也早已参加工作,又怎么能要母亲的钱呢?我抬眼看向母亲,发现她也正看着我,她那因忧郁与期待消瘦了的满是皱纹的脸,有种释然的感觉……“母亲这些年为着这事得多内疚呀!”一股辛酸涌上我的心头,此时,我又怎忍心推却。我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接受了母亲给的零钱,紧紧地捏在手里,眼里浸出了泪水,母亲要表达的是她的爱,她的歉意呀!下午,又该回城了,父亲照例准备了一大袋新鲜蔬菜瓜果,一直送到路口,待我们看不到母亲的身影,我掏出那一叠零钱交给了父亲,并把上午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父亲不善言语,只说:“你母亲节俭了一辈子,老了健忘,却还有很多往事没有忘。”他转而又把钱塞回我手里:“你应该收下,你妈心才安。”其实这些年里,我都有给他们拿钱,为人子女理应孝敬父母,但是今天我收下了这叠零钱,因为这里面是父母沉甸甸的爱。
黄昏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鬓发如银的父亲站在艾草丛生的路边挥着手,说他能照顾好母亲,请我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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