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杜甫《江南逢李龟年》
有人说,这是一首关于盛唐概括程度最高的悼念诗,也是一首极悲伤的盛世哀歌。那么问题来了,诗人为什么在岐王府里?为什么在崔九堂前?
让我们讲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岐王的。
岐王的名字叫李隆范,排行第四,他排行第三的哥哥,大名鼎鼎,叫李隆基,也就是后来的唐玄宗。
李隆基发动两次政变,拯救家族于水火之中,武德殿外杀声四起,哀声也四起。于是兄弟们都知道,老三这是要掌握实权了。
唐睿宗李旦封太子的时候,长子李成器说,“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让出储君之位。李隆基登基的时候,四弟李隆范说,我要避三哥的名讳,去掉“隆”字,从李隆范变成李范,也就是后来的岐王。
岐王是个好弟弟,他跟着哥哥,杀了他们的姑姑太平公主。权柄之侧再无威胁,所以哥哥很满意,于是改年号为开元,这一年是公元713年,中国古典时期最伟大的时代,就此开始。
这就是好兄弟的故事。
现在我们来讲第二个故事,是关于好朋友的。这就与“崔九堂前”有关了。
崔九名叫崔涤,是世家崔氏的子弟,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李隆基年少时,来往密切,关系亲密。崔九还有个哥哥,叫崔湜,崔氏兄弟和皇帝三人,年少时曾像兄弟一样相处游乐。《旧唐书·崔湜传》载:“玄宗在东宫,数幸其第,恩意甚密。”
在权力大潮的冲击之下,三个共同玩乐的少年关系发生变化。弟弟继续与李隆基交好,哥哥却在权焰的吸引下,不断靠近未来皇帝的敌人。哥哥还做了一件李隆基不能容忍的事情,史书上说得很明白:“谋废立。”
于是,残酷的事情发生了——先天政变,李隆基获得最后的胜利。
李隆基在杀姑姑的时候,顺手就除掉了自己曾经的好朋友——崔九的哥哥崔湜。这没什么好说的,连皇帝自己也差一点儿就要被杀了啊!
于是,这一年的七月,贵族们在喜气洋洋、举杯欢宴的欢乐气氛中度过。艺术家们为政治家的血腥胜利送上欢歌——御阙高楼,群娥舞蹈,皇帝亲手奏起了龟兹鼓乐,一派祥和的景象。
帝国最伟大的歌唱明星——李龟年,在那厢嘹亮地歌唱;贵族们,则在这厢一一接受封赏。岐王李范从玄宗诛太平公主、窦怀贞等,“以功加赐实封满五千户,下制褒美”。以崔九为秘书监,“出入禁中,与诸王侍宴不让席,而坐或在宁王之上”。
觥筹交错的欢乐之间,李龟年在歌唱,而崔九哥哥的灵柩,还在归乡的路上。
这就是好兄弟的故事。
我们要知道,这一年,写这首诗的诗人杜甫,刚刚出生,还是个婴儿。他未来的知己苏源明,还在泰山深处艰难地读书,充满渴望地望着长安,想要了解这些宫阙之间的欢声和笑语。
在之后的数十年里,这样的欢宴还会在同样的场地进行很多次。慢慢地,岐王会忘掉自己的姑姑,崔九也会把自己的哥哥忘掉。他们一次次地举办欢宴,歌唱、醉酒、赋诗……半个多世纪后,杜甫度过了自己沧桑的一生。在一场晚宴上,他认出了李龟年。《明皇杂录》中记载:“龟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赏,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
他是谁,人们彼此提醒着他的身份,并且马上想起那个美妙的时代。
美国着名汉学家宇文所安在《追忆》一书中写道:“只需要稍微提醒一下,就像和老朋友谈话时,说句‘还记得那个夏天吗?’各种细节便会涌入我们的记忆……他站在他们面前,不仅仅是为他们歌唱,同时也使他们想起他的往昔……四周笼罩着开元时代的幽灵,一个恣纵耽乐,对即将降临的灾难懵然无知的时代。”
婴儿,变成贫困潦倒的诗人;帝国的明星,变成头发雪白的老人。
他们共同经历了安史之乱,经历了盛世的坍塌,经历了无尽的灾荒和人祸。现在他们相遇了,该怎么诉说彼此的一生呢?
他们曾一次又一次地相会,但这一次非同以往,他们都已是老人了,这次,也许就是最后一次。谁也没有办法说出“何日再会”四个字。
宇文所安说:“诗人把它说成普通的重逢——我又碰到你了——有一半是为了装样子,想要掩饰他因这次相逢而承受的重量。”
于是,杜甫说出了盛唐最沉重的十四个字:“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相逢又失去,失去又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