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中男友不少而女友不多。有一位女友是从未见过面的,我却至今不忘,甚至她信里的有些话也还记得。
20世纪40年代初期,我正在印度乡间“修道”。可惜凡心未断,忽然给别人介绍的国内一位女子去信,却得到了冷漠的回答。我又写一封信寄到昆明,请她的一位教中学的朋友转去。这位转信人显然看了我的信,给我来信说一定照转,还加了几句随便写上的话。不知怎么,原定的对象没有消息,转信人却成了我的通信朋友。一来一去,愈谈愈热闹。她告诉我,她已经成为所谓的“问题女郎”,能跳舞跳一个通宵,开始喝酒,还想学抽烟。她对于所学的自然科学不抱希望了。大学念到毕业,在研究所工作,都已成为过去。她不知道活下去干什么。她越这样说,我的兴趣越大,越觉得她够朋友,于是彼此的信越写越多,也越写越长,各讲各的。
后来我寄了一张自己的一寸小照,是照相馆照的那种护照上用的呆板头像。她回信来了,一字不提照片,却在信中夹了一张男子的照片,和我的照片规格一样,只是多了背面的题字。赠者的名字只一个字,不知是谁。受赠者的名字不是她。这使我大惑不解,最终决定还是问一句。这引来她的一大篇牢骚,说是气糊涂寄错了。说照片是送她的,名字是她的别名。那个男人欺骗了她,现在去美国了。这次她给了我一张她的小照片,也是同样规格的。信中还说,照片是旧的,现在她胖了,体重增加了,不要凭照片想她是什么样。她也不去想我像不像照片上那样,说“神交”的朋友更好。说她是学理科的,不懂文学,脑筋呆板,不会胡思乱想。
那位介绍国内女子和我通信的夫人有一次问我还通不通信。我说,信是通的,但人换了。她大吃一惊。这二人都是她的同学,她都清楚。她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是有男朋友的呀。我说不错,已经去美国了,并告诉她寄错照片的事。她说,不对,不是这个,她现在的男朋友是和她一同到昆明的,还来过印度,现在回去了,说不定要结婚了。我说,我只做朋友,她结婚也好,看她的信,够苦闷了,该结婚了。她说,不对,要写信去问。过些天,她拿回信给我看,说:“事情很清楚。她对你不错。可是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说你虽则知心,但未见面。快想办法让她出国来吧。”于是征得她的同意,给她找担保。可是英国驻昆明领事馆认为担保不合格,拒绝发签证。她写来一封带点儿感伤的信,那以后我们照旧通信。她还托美国的同事给我带来云南大头菜。不久,抗战胜利,她就没了消息。想来是和那一位朋友结婚,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庆幸有過这样一位女友,她使我在长期乡居中得到安慰,遣除枯寂。我们在信中没有谈情说爱。我当时想要的只是她这样能爽快谈心的女友。我以为友谊需要谈心,心不通怎么能成朋友?爱情是又聋又哑又盲目的。婚姻不但要求有友谊和爱情,还要能在生活上谐调一致,所以最难圆满。天天在一起,哪有那么多的心可谈?也不能长久地装聋作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活上更难处处时时一致。女友可以兼有友谊、爱情二者之长而无结婚所需三者之短,因此,我最珍惜所结交的几位女友的情谊。尤其是这一位,比另一位和我友好时间最久的还要好些,因为那一位只是长期不相见,而这一位却是从来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