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俩的对话第一次深入。64床的老公得了脑动脉血管瘤,这病凶险,两个月她一直在医院陪着抢救,没想到老公活了,她感染上了新冠病毒,家里还有未成年的孩子。她瞒着自己的妈妈,每天妈妈打来电话,她都沉住气假装健康,“先不告诉她了,万一我能活呢?”
“这里的人情况都不大好,却都在担心别人。”那差不多是她们最后的对话。那天吴尚哲很累,不久就睡着了,再一睁眼,64床已经是一张空床。她走后,床头贴的信息被撕掉了,吴尚哲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在这里,吴尚哲让自己尽量保持心态平和。她发朋友圈说中药一号方像加了薄荷的美式咖啡,二号方像馊掉的意式特浓咖啡。她用vlog(视频博客)记录在方舱的生活,说要向阳而生,做方舱最乐观的女孩。她对着手机自拍,从各种角度。在方舱,自拍成了热爱生命的表现。
她说自己是个臭美的小姑娘,平时活得精致,在公司上厕所,随身携带日本生产的除臭剂,今天用薄荷味,明天用玫瑰味。方舱的厕所像塑料电话亭,连续打开3间,如果有一间是干净的,便是她那天“卑微的小欢喜”。
在方舱的最后一天,吴尚哲终于看到了广场舞。“在现场看的时候,感觉特别燃,我一下子就掉泪了。”站在C位的大妈穿着粉色珊瑚绒睡衣,自信地教大家动作。
“在家里,她跳广场舞可能会遭到家人嫌弃,但在方舱,但凡对生命有追求的举动都会给别人带来好感。”家庭破碎,身体病痛,掩不住武汉人的潇洒。“隔着口罩,我都能看见她的笑容。”吴尚哲说。火神山“葫芦娃”
吴尚哲怕听到家人的坏消息。2月17日,一通电话还是打来了。妈妈告知她外婆病危,全家只有她是阳性,能转去火神山医院照顾。
爸爸极力反对。“你不能拿20多岁的生命去换外婆89岁的生命。”他跟妻子说,“千万阻止姑娘去火神山。”直到现在,父亲也不认同女儿的做法,“从道德层面讲,她做的是对的,但还是比较鲁莽,是不是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对疼爱孩子的父母来说,一分风险也会被放大100倍。”吴尚哲说。
沈馨莹听着丈夫和女儿争论,不敢作声。她在隔离的酒店独自痛苦,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女儿,她都“握不住”。
沈馨莹送母亲住院时,没来得及说一句安慰的话。“当时只想着一床难求,我们怎么这么好的运气,就给收治了,也没求人。”出来后,她想再说几句话,已经不能返回。
20多天过去了,沈馨莹没见过母亲,“虽然隔离点条件不错,但家里不停传来不好的消息,平常亲人能做的,我都做不了。”
“如果这次我妈妈不行了,希望女儿能见她最后一面。”沈馨莹说,“女儿是个编剧,人生该体验的过程,也总要经历。”她试着说服自己。
吴尚哲的父亲立即反驳:“让她体验这个干什么,这是瘟疫啊。”
吴尚哲已经收拾好行李。转院电话迟迟不来,想到最后见到外婆的画面,她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想转到火神山也是赎罪。”吴尚哲说,当初外婆发病,没有及时被送去医院,“她现在遭受的痛苦,有一部分是我的原因。”
她没看过火神山建设的视频,印象中那是离自己很遥远的地方。做了转院的决定后,她也有些后怕,但仍然逞强。2月19日转院当天,她在微博上寫了4个字,“义无反顾”。
她的父亲“很直男,说话不好听”。那几天,他每天发红包,红包上附着一句暖心的话:“我爱你们,盼早日归。”
吴尚哲说,自己去火神山并不是冒险送死,而是要把外婆带回来。救护车擦着城市的边驶过,萧瑟的街道在吴尚哲身后倒退。
“我走的时候,方舱正在唱KTV,来到这边突然很冷清,很肃穆。”火神山医院有大面积的白色,她透过窗口看到走廊对面的病房里医生正在给病人做心肺复苏,医护人员的手一下一下往下按。
当吴尚哲见到外婆时,老人处于半昏迷状态,耳背。她一遍遍喊着“家家”(武汉话,外婆),拉着她的手。外婆的眼睛慢慢睁开,惊慌地问:“这次是不是挺不过来了?”
吴尚哲摇头,摸着她的额头安慰。后来,老人突然惊醒,震惊中带着愤怒:“你?你怎么过来的?你不要过来啊,会传染的。”
同屋的病友告诉吴尚哲,她来了之后,老人晚上终于不再一直哀号了。“外婆年轻时切胆囊,下了8个管子,吹了一辈子牛。这次老人真的被吓到了。”她看到一个骄傲的老太太丧失了尊严。习惯性呕吐让老人拒绝进食,她常常盯着注射剂,看着点滴一滴一滴地流下来。医护来打针,她颤巍巍地想要举手比画一个胜利姿势,又努力摇了摇护士的手,表达感谢。护士的眼眶红了。
吴尚哲开玩笑说自己不是什么孝顺孩子,在家爱顶嘴、好吃懒做,“大概一个月前,我还是个吃苹果都要爸妈削好的娇生惯养的熊孩子。现在,我都会给老人换纸尿裤了。”
她千方百计想让外婆吃一口,老太太想喝水时,她把白粥里较清的部分舀出来喂了进去。呕吐严重时,她一打开开水瓶,外婆就一脸惊恐,摇头说:“我不吃,我不喝,什么都不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