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时节无人看,雪刃闲封满匣尘。
二十岁时,曾觉得自己满腹才华,功高盖世,于是在一所乡村小学的宿舍墙上,录下这两句,觉得《全唐诗》也就这两句自成高格,直指心性。写诗的人叫处默,是唐朝的一个诗僧,无名无姓,飘逸出尘,也不知其俗家故里,某一天入了庐山后不知所踪。不知所踪是人生所有结局里最平常的一种,处默也是个平常人,雪刃闲封,只是看着散淡罢了,想也想得出来这其中有多少风雷隐隐,有多少少年意气!
三十岁时,我一度把QQ签名改成“处默”,某天和单位秃头主任大吵一架,顿感雪刃已卷,于是我决定穿着他给的小鞋到仙境里去——“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唐朝的人,要么直接叫处默,要么在大热闹和大繁华里,有他自己的清醒。读司空图《二十四品》,句句都是仙境,句句都可避世。
然而我这个凡人的处默终究只能因陋就简,养花、睡觉、散步、看明晃晃的月亮独自挂在天空……据说远方的巴厘岛上有许多四面都是风景的茅亭,叫发呆亭,它的作用就是给人坐着发发呆,什么都不干;巴厘岛人把新年叫做寂息节,那是与自己单独相处的一天,不点灯,不出门,断绝尘嚣,清食冥想。韩国有些人则是把这一天变成时时,很多人家会专门辟出一间屋子用来静思。我曾经编过一本书《中国的电影皇帝金焰》,它的写作者朴桂媛就有一间静思室,心绪烦乱,或者身体有小不适,她就静坐几个小时。十几年来,这个原本普通的韩国家庭妇女,用静思、写作和行走世界,成就了自己的传奇。处默,应该是这世界的常态。
许多年前在一个小镇教书,就是写下“雪刃闲封”的岁月,有个同事说:“王,你应该是这样的,呆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让我们读着你的文章,想象你的样子。现实生活里的你,实在配不上你的文字。”嗯,原来那个热闹的人,并不是全部的我,而写作在最早的时候,也曾是我处默的方式之一,在粗糙的皮相之后,我有自己羞于承认但是珍贵的灵魂,它变成一个个汉字,与内心的我静静相对,就像承天寺月色里的苏轼和张怀民。
那一两个知己,我们有时候可以把他当成自己的一部分,把和他在一起,当成一种处默。但是我只有一夜夜的明月,从来没有找过我的张怀民。我最长久的朋友是庄子,他说:心斋、坐忘、悬解、见独,然后到达逍遥之路。但是他的大道,太孤独,所以我渐渐地变得很烦躁。
我觉得自己一直在奔走一直在奔走,灰尘荏苒在衣。然而在这个庚子年的新春,步履不停的我忽然变得无所事事,每天在廊檐下重读唐朝和先秦,数金橘树上去年未摘的果实。今天竟然有一只北红尾鸲翩然飞来,停在修剪过的月季花上,它的美把一个早晨变得惊心动魄,也惊动了卧伏在我脚下的芦花猫,她一动不动,耳朵却剑拔弩张,计算着鸟儿是否进入自己的伏击范围。青菜地从眼前铺排开去,手机放在一旁,不知道是那些安静的文字,还是手机里的疫情,抑或是无声的旷野,让我潸然泪下,从前的人,从前的文人,一生都在完成着对自己的发现,练字,写诗,抚琴,画画,喝茶,看花,找张怀民……甚至索性隐居起来,把一个自我融进自然万物。
而现代人,喜欢聚啸狂欢,胡吃海喝,不在意万物有灵,漠然面对自然敲响的警钟,于是新世纪以来,SARS、流感、MERS一次次呼啸而来,对人类造成毁灭性的打击,这一次,是新冠病毒……我们不得不过了一个安静的沉重的年,不是因为风花雪月的启示,也不是来自生命本体的自觉要求,是病毒,让我们用这样一种沉重的尴尬的方式集体处默。
有人说,病毒是一种生命的载体,它的出现是为了重新平衡集体意识创造出的物质世界,其实,精神世界何尝不需要平衡。漫长的难挨的日子里,有人在病痛中挣扎,医生像勇士一样战斗,而我们与世隔绝,心中却充满牵挂,如果什么也不能做,那就像雪刃鸣琴各自虚藏匣中吧,借机审视自己的生活方式,审视自己与自然万物的相处,以期明心见性。
愿这热泪汹涌的处默,给世界带来真正的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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