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朝阳透过白色的窗棂和纱幔,照射在我的身上,我仍像没力气的懒猫一样蜷缩在床上,任阳光在我的身上铺满恬静。
扫视床头柜,上面放着父亲——一个山村语文教师的三件生日礼物——看书用的放大镜,做衣用的丝绸料,还有父亲准备用来录他身世的录音机。我抚摸着这些心爱的物件,设想着二十一天后父亲生日当天,他那张喜出望外的笑脸,心里不由得暗暗得意而自豪!
我的目光喜滋滋地移向窗台,几朵饱满素洁的栀子花躲在浓密的叶间,露出怯生生的脸,似乎刻意回避着什么。微风吹拂,送来缕缕香风。一个念头如小鹿撞心:何不趁花好风柔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我穿上飘逸的白裙,一路摇曳走进菜市场。
水果摊前,一个看起来与父亲年龄相仿的果农引起了我的注意。只见他穿着端正的中山装,脸上沟壑道道,厚厚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我轻轻走到他跟前,问道:老人家,你这苹果多少钱一斤?他轻轻地回答:二块五。看到他的样子,我一下子思念起远在小山村的父亲,没讨价还价就买了四斤。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走出农贸市场门口,豆大的雨点就砸在我身上,我一路向寝室跑去。刚到门口,只见幺姨父已在我寝室外焦急地徘徊。他与我迎面一撞,颤抖着说:“志鸿,快,快回家,你爸爸死了。”
我头脑一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窗外的艳阳天也变得像墨一般漆黑一团!我感觉身子像失魂落魄的蒲公英,轻飘飘的,连问一声父亲是得什么病死的力气也没有。
幺姨父似乎是个了悟的长者,他接着说:你父亲死于脑溢血。脑溢血!那是多么快速走向死亡的一种病!它足够瞬间让我们慈爱的老父亲闯出我们共同的世界。此刻我的眼睛掉不出一滴泪,只有怔怔地发呆,木木地发愣……
过了一会儿,姐姐哽咽着闯进门,看我呆呆傻傻的样子,心疼地搂着我,摇着我的肩膀说:“妹妹,我们回家看爸爸吧。”
是啊,回家看爸爸!我发疯似地抓上准备献给父亲的生日礼物——放大镜、丝绸布、录音机,紧紧地将它们深拥入怀中!回家的路仿佛有千里之遥、万里之长,脚步好像有千钧之沉、万钧之重。
两个小时的车程,我一直靠在姐姐肩头,抱着三件生日礼物瑟瑟发抖,感觉就像秋日里孤独飘舞的黄叶。我想那一刻我的嘴唇也一定青紫而哆嗦,因为我真的好凉好冷。姐姐心痛地抱着我,泪水一滴滴砸在我毫无表情的脸上。
进了家门,哀乐弥漫,让人欲哭无泪。飘动的灵幡,如父亲头上一根根白发,刺得我心里生痛。
双眼红肿的母亲迎向我们。我一手抱着献给父亲的生日礼物,一手抚摸着母亲白发苍苍的头哽咽无声。
母亲双肩颤抖,声音呜咽着说:“孩子,看看爸爸吧。”是啊,我是回家看父亲的,看他那慈祥的笑容,听他那宏亮的声音,但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时间无情地将它定格在一九九三年六月二十二日二十三点二十八分,一向十分注重养生的父亲还差二十二天满七十一岁。
我们六姊妹在悲怆的母亲的带领下,沿着漆黑的棺材缓缓地绕棺,而我仍紧紧抱着那三大件——放大镜、丝绸布、录音机,像个没有灵魂的影子一样机械地跟在姐姐后面……
躺在冰凉棺材里的父亲,像被缩小了比例,一下子不见了往日的高大。那惨白如纸的脸,似乎只有一张皮,脸颊也深深地陷下去。黑黑的挽纱套住他往日宽广的额头,一身的黑衣罩着他瘦削的身姿,那种深重的冷痛,那种无言的撕裂,让我似乎真要昏死过去。忽然,父亲的嘴角流出了朱红的血,两条血线那么刺目而真切,像是一连串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叮咛!接着他的眼角也涌出了暗红的血滴,好似那思儿的蘸血的泪珠。
那一刻,我像一头发疯的困兽冲到父亲的棺材前,高高举起三件礼物,声嘶力竭地哭喊:“爸爸,你看——这是——女儿给你——买的放大镜,这是——女儿给你——扯的丝绸布,这是——女儿给你——给你买的录音机!你快起来看看——快起来摸摸吧!”四周一片死寂,哀乐队也停止了奏乐,空中久久回荡着我那像被摘去肝脏、拆去肋骨般疼痛的嚎叫,可是双目紧闭的父亲哪里听得见看得见。
我将三件礼物塞于父亲头下,一下将早已冰凉的父亲深拥入怀,使劲地摇晃着,摇晃着,那一刻我觉得老父亲只是昏睡而已,他一定会醒过来!
忽然我眼前一团漆黑,身子如羽毛般飞了起来,沉入了一片浑沌……
当我醒来已是第二天了,我的手被一根输液管牵制着,身子仍软得像一根新鲜的面条。罩着一身黑衣的老母亲坐在我旁边,见我醒来立马端来一碗鸡蛋花,用小匙子一匙一匙地喂我。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含泪吃进去,又掏肝挖肺般吐出来,母亲急得泪流无助。
第三天是父亲下葬的日子,母亲让幺姨寸步不离地守护着仍在输液的我,不让我参加父亲的葬礼。后来听母亲说,那一天来了很多父亲生前教过的学生,他们一起庄重肃穆地跪在恩师面前,泣不成声,场面相当感人!
我给父亲的三件礼物,母亲只把放大镜和丝绸布随棺葬了,说是让爱看书读报的父亲看文章时不再那么吃力,丝绸布也让父亲在天堂美美地穿着;而录音机却留下来送给了我,说是我哪天把父亲的事迹变成铅字时好录上这些文字,在坟前放给天堂的父亲好好听听。
父亲头七刚过,我不得不回单位上班了。我仍憔悴不堪,母亲极不放心,随我进城,极尽全能地为我做平时喜欢吃的饭莱,虽然她心里也同我一样生生地流着血和泪。
上班的那一天早晨,母亲照例起了个大早,一个人默默地在厨房煮我喜欢吃的五谷杂粮粥,还煎了我特别爱吃的韭菜软饼。当我拖着病怏怏的身体走进厨房时,看见母亲仍穿着一身黑黑的丧服,那羸弱的身姿就像一条不说话的孤独的影子,我落下泪来,从后面用手环绕着母亲,把头紧紧贴在母亲瘦弱疲惫的背上,一任泪水冲涮着我的脸庞。母亲也没转身,任我这样静静地贴着,而我却分明感觉她的背在微微颤抖。
良久,我才哽咽着说:“妈妈,我爱您!”母亲转过身,我一下子把母亲深深地拥在怀里,就像小时候她深情拥我入怀一样,母亲的泪水无声地流过我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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