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是一袭轻纱,淡淡地笼罩着。
准此而观,这片山岗,以及山岗下的几户人家,都像着了一层雾,有一种朦胧的意态之感!
站在草廊檐下,前眺那片荒芜了的水田,田里的水都结成了冰,那未曾着冰之处,也都冻得龟裂出来,整个的大地,都在忍受着岁末的隆冬奇寒!人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在咀嚼着砭骨的奇寒,目睹着岁尽凋零的凄凉之后,憧憬着来年之春,更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就如同人们在饱尝痛苦、仇恨、窒息的感觉之后,迫切希望着复仇之后的快感,回复到那种永无拘束、心情开怀的日子一样。
薄薄的一抹残阳,在浓重的寒雾里,称得上很不开朗。倒是悬挂在廊檐下的那一溜冰枝子,被映衬得像是着了五颜六色的彩笔,一支支都散发着奇光异彩,煞是好看!恼人的黑老鸹,总是在这时候吵噪不去,叫嚣低飞着,夜色也就越快地即将来临。
残阳还照着这块破招牌——“福寿居”,别瞧它买卖不大,可是附近百里内唯一的一处客栈,舍此再无别家。
尹剑平是“午”时前后到的,打尖用膳,耽误了个把时辰,原想着准备一份干粮,即刻起程,可是听店里人说,前道有大风雪,坍了桥,行旅受阻,正由地方出力在抢修之中,预计最快也要两天才能通行,要是今明两天再下雪,还保不住又要延下去。
无奈,他只得留了下来。
那抹残阳,很快地就为暮色寒雾所吞食,天光立刻就黯了下来,尹剑平转过身子来,发觉到伙房里已亮了灯。
两三个伙计挤在火灶旁边,火光在炉灶里明灭着,大火上蒸着几笼馒头,大师傅正在起笼,白腾腾的热气浓雾似地由那里散飘出来!尹剑平仿佛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他慢慢地走过去,一个伙计看见了他,龇着牙笑道:“客人肚子饿了吧,先吃两个热馒头吧!”
尹剑平答应着,走进去,他拿过一个馒头,才吃了两口,可就听见一个沙哑口音道:
“喂!给我也来几个热的,挂上账,一总算。”
小伙计答应着,就去拣馒头。
这当儿,尹剑平才侧过脸,注意到了这个人。
像是一道闪电,忽然击中了他,就在他目睹这人的一刹那,他几乎像石头人似地呆住了。
“老天!竟会是他?”
简直难以想象出他此刻惊异的心情,透过大片的蒸雾,他看见了那个哑喉咙的人——尖白脸,吊客眉,一身红衣服,活僵尸似的一副表情。
“阮行!”
就是烧成了灰,他也不会不认识他这副尊容。
姓阮的把一盘热腾腾的馒头端在了手里,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珠子瞪着递馒头给他的那个小伙计:“前道上的路通了没有?”
声音非但是哑,而且生就的是左嗓子,那个味儿简直就像是踩着了鸡脖子,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不自在。
“还没有。”那个伙计答着:“哪能这么快?客人你是不知道,桥都断了,光接上那个桥,没有两三天的时间恐怕不行。”
红衣人阮行蹙着他那一双搭拉吊客眉,不甚乐意的样子道:“什么桥这么难修?不能绕着走吗。”
另一个伙计笑着搭腔说道:“客人您说外行话了,别的桥,可以绕着走,这个桥却是不行。”
“怎么个不行?”
姓阮的瞪着他那双三角眼,样子像是要跟人吵架似的。
那个伙计嘻嘻笑道:“你客人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您准是外来的了。”
“你管我外来的,还是本地的,”阮行直着眼睛道:“我只问你为什么不能绕着走?”
那个伙计“噗哧”一笑,道:“那是一座飞索吊桥呀,两边是千仞高峰,下面是万丈悬崖,客人您说怎么个绕法?”
红衣人阮行一愕,冷冷笑道:“那么,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伙计道:“有当然是有,只是那么一来,最少要多上七天的脚程,太划不来了。”
阮行那张尖白脸,气得雪白,怪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真是!”
一个伙计叹道:“没法子的事罗,十几年第一回,有什么办法咧!我们比你客人更急,路要是再不通,我们恐怕连吃的都没有了。”
阮行又怔了一怔,大概他生相木讷怪异,是以略有表情即会十分显著。当下,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转过身子来。
想是临时想到了什么,又回过身子来,道:“噢,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一个伙计忙道:“准备好了,炉子和药罐都是现成的,客人把药拿过来,我们给你煎就是了。”
尹剑平听到这里,心中怦然一动!
他在红衣人阮行方一出现的那一刹,心里着实吃惊,可是略定之后,也就想到了这番紧张纯系多余,因为对方根本就不认识自己。这么一想,他也就把情绪缓和了下来。
听了那个伙计的话,阮行不乐意地摇着头道:“用不着你们多事,这个药我自己来煎,等一会你送到我房里就行了。”
那个伙计答应了一声,却好心地问:“那位姑娘病好点了没有?要不要找个郎中瞧瞧,离此二十里有个焦先生,是这里最有名的大夫,要不要……”
话还没说完,阮行早已转身走了。
说话的伙计呆了一呆,摇摇头道:“真是个怪人!”
尹剑平打量着阮行前行的背影,见他手端着那盘馒头迈着生硬僵直的步子,活像个僵尸似地跨进西跨院里去。那里围着一圈竹篱笆,茅屋三间,栽着许多竹子,微风袭过,竹影婆娑!的确是个雅致的住处。尹剑平一直以为是客栈主人住家之处,想不到也是供客人住宿的。
一个伙计嘿嘿笑道:“这地方还真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只可惜呀,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另一个伙计粗声骂道:“妈的,你小子不要胡说好不好,人家是主仆之分!”
前说话的伙计怔了一下道:“主仆之分?不是夫妇?”
“夫你娘的头!”那个伙计笑骂着道:“干你的活儿吧,别乱说话了。”
尹剑平恰于这时走过来,闻听之下,搭腔道:“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