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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第十四章)(2)

时间:2022-02-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郝淑雯回到家跟丈夫开口,要他给她老战友一个饭碗。他丈夫问她,此人能干什么?她心想,两只手的刘峰能干着呢,什么活儿都一摸就会,但眼下只剩了一只手,推吸尘器拖地板都难。她向丈夫担保,她这个老战友绝对是个好人。好人是什么人?她老公鄙夷地笑着说,他公司可没有闲饭给好人吃。她说难道他公司里吃闲饭的还少了?老公说,不少,你郝淑雯头一个吃,吃的还是海参鲍鱼花胶的闲饭。她说,也不知道是谁,追在后面好几年,哭着喊着非给老娘这碗海参鲍鱼闲饭吃!不吃还不行,那就要跳河上吊!老娘稀罕吃这碗闲饭?不脱下军装,在文工团混到死国家也得发饭票!郝淑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丈夫说话就形成了这种连讽带骂的风格。

    对骂一场,丈夫还是松动了,说公司养了两条看门的狼狗,缺个喂狗遛狗的,就让那个刘峰叔叔管狗吧。工作有了,刘峰却没了。郝淑雯打他手机,对方停机。她只好开车按刘峰给她留的地址去找。他住的地方已经不属于海口城区了,在海边不假,但房是渔民出租的自建房,墙都不直,让海风刮斜了似的。房主说刘峰一个月前就搬走了。郝淑雯算了算,发现刘峰借她钱的时候,就打算要搬家和停机了。郝淑雯想找刘峰的邻居打听他的去向,但左邻右舍都锁着门。房东说上面定期检查卫生,今天是检查日,他的房客都锁门躲出去了。郝淑雯的车好,房主提出坐她的车去找那些躲检查的房客,其中必有人知道刘峰的下落。在一个便利店后面,他们找到了正在打麻将的一伙女人,房主说她们都是刘峰的邻居。郝淑雯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帮干什么的女人。上面要检查的,不只环境卫生,还有风化卫生,不卫生的,就要拿钱对付检查。女人们一张口,能盘点半个中国的方言。女人中还真有认识刘峰的,或者该说认识刘峰女朋友的,但谁也不肯细说。等郝淑雯钻进汽车,其中一个女人跟随出来,对她打个手势。郝淑雯降下车窗。女人用四川普通话说,听消息一千块,带路另算。郝淑雯让她坐进车里,锁了门,开了五六百米,确认没人跟上来砸车打劫,才拿出一千元,要先听听消息。女人告诉郝淑雯,刘峰在这里只住了三个月,是跟着小惠搬来的。刘峰女朋友姓惠,早先是个发廊妹,刘峰借书给小惠看,教育她学知识学手艺,就算吃不上烧脑筋的饭,吃手艺饭总有的吃,哪怕一碗粗茶淡饭,是干净的。开始刘峰生意不错,刘峰养了小惠两年,后来刘峰的生意赔了,房子也租不起了,小惠就把刘峰带到这里来住。刘峰知道小惠又偷偷联络原来的客人,翻了脸,走了,小惠跟着也搬了家。

    郝淑雯听完消息,一句话说不出,更没胃口让四川女人给她带路去找刘峰。开车回家的路上,郝淑雯劝自己别难过,海南还算没让刘峰彻底堕落进去,他不成功地教育改造了一个妓女,至少让那个叫小惠的四川女子从良了两年。

    就在这期间,我跟郝淑雯在深圳相聚。

    “我觉得我好像欠了刘峰什么。”说完她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后来我们干吗都那么对他。为了林丁丁。咱们好像都欠了刘峰什么,他对咱们哪个人不好?就为了丁丁,我们对他那样。”

    我们干吗那么对刘峰?真是为了林丁丁?突然间,就在郝淑雯家四壁无物却金碧辉煌的客厅,挨着落了一层薄尘的大钢琴,我好像明白了。其实当时红楼里每个人都跟我一样,自始至终对刘峰的好没有信服过。就像我一样,所有人心底都存在着那点儿阴暗,想看到刘峰露馅儿,露出蛛丝马迹,让我们至少看到他不比我们好到哪儿去,也有着我们那些小小的无耻和下流,也会不时产生小小的犯罪感,偷炊事班一包味精,或在公共游泳池里擦一下女孩儿身体等等之类。因此我们一面享用刘峰的好心眼儿,一面从不停止地质疑他的好心眼儿。刘峰跟我们,是存在于同一个三维空间,具有同样的物质分子密度,他怎么可能比我们好?还好那么多?我从最开始认识刘峰,窥见他笑得放肆时露出的那一丝儿无耻,一丝儿赖,就下意识地进入了一场不怀好意的长久等待,等待看刘峰的好戏:只要他具有人性就一定会演出好戏来。在深圳郝淑雯的豪华空洞的别墅里,我这样认清了自己,也认识了我们——红楼里那群浑浑噩噩的青春男女。我想到一九七七年那个秋天,红楼里的大会小会,我发现不止我一个人暗暗伺候刘峰露馅儿,所有人都暗暗地(也许在潜意识里)伺候他露出人性的马脚。一九七七年夏天,触摸事件发生了,所有人其实都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它可发生了!原来刘峰也这么回事儿啊!原来他也无非男女呀!有关刘峰人性人格的第二只靴子,总算怦然落地,从此再无悬念,我们大家可以安然回到黑暗里歇息。刘峰不过如此,雷锋呢?失望和释然来得那么突兀迅猛,却又那么不出所料。假如触摸发自于另一个人,朱克,或者刘眼镜儿、曾大胜,甚至杨老师、强副主任,都会是另一回事,我们本来也没对他们抱多大指望,本来也没有高看他们,他们本来与我们彼此彼此。

    那天夜里我闻到郝淑雯家有一股陈旧的方便面气味。这么富有豪华,可女主人天天吃方便面。消极还是潦草?不得而知。

    小郝沉默了,我四顾着,看哪里该挂张画。找不出地方来,因为虽是空空的墙壁,墙面一块块的软包装,可以随时改门脸做卡拉OK歌厅。军二流子的审美趣味,以及他对豪华的梦想……一旦发现英雄也会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会格外拥挤。我们高不了,我们要靠一个一直高的人低下去来拔高,要靠相互借胆来体味我们的高。为什么会对刘峰那样?我们那群可怜虫,十几二十岁,都缺乏做人的看家本领,只有在融为集体,相互借胆迫害一个人的时候,才觉得个人强大一点儿。

    当时我没有参与迫害,是因为我心不在焉。一九七七年十月,红楼外许多大事新事在发生,大学招生,私授英语,第一批海外留学的人悄悄走了,街上出现了布拉吉,我的恋爱视野,早就越过红楼老远老远……

    郝淑雯轻叹一声:“看到他的假肢,还破了个洞,我心里挺堵的。想不出来,那个洞是怎么弄出来的。他自己拿烟头烧的?还是别人?是不是他那个女朋友小惠?……你知道,我请他吃饭那天,我到得早,看见他老远骑着单车来了,一只手握把,假手搁在裤兜里,车骑得飞快,从落地窗前面骑过去,又骑过来,可能是不敢确定,我会请他到那么豪华的地方饮茶。他一只手,把单车骑得飞快。他走的时候,不知道我一直在他背后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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