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传统,凡是曾为临冬城之主的石像膝上都要放置一把铁制长剑,以确保这些含恨的复仇怨灵被封印在陵墓里,不致到阳间肆虐。其中最古老的早已锈蚀殆尽,原本放置宝剑的地方如今只剩红褐铁锈。奈德不禁扪心自问,这是否意味着那些幽魂如今可以恣意兴扰城堡?早先的临冬城主坚毅刚强一如他们脚底下的土地,在龙王尚未渡海来犯的日子里,他们不向任何人低头,自封为北境之王。
奈德停下脚步,举起油灯,陵墓仍然持续向前延伸,没入黑暗,然而之后的都是空位,没有封上,有如等待死者的黑洞,等待着他和他的子女。奈德想到这里就不舒服:“在这儿。”他对国王说。
劳勃静静地点头,跪了下来,低头行礼。
眼前共有三个并肩排列的石棺,奈德的父亲瑞卡德·史塔克有张严峻的长脸,当年的雕刻师父把他的神韵掌握得很好,他庄严地坐定,石指紧紧握住膝上横躺的宝剑,然而当年倾国的剑都救不了他。在他两旁较小的石棺里,则是他的子女。
布兰登死时不过二十,他就在和奔流城的凯特琳·徒利成婚前不久,被“疯王”伊里斯·坦格利安二世残忍地绞死。他父亲被迫全程目睹爱子惨死的经过。其实布兰登才是临冬城真正的继承人,他既是长子,又是天生的领袖。
莱安娜香消玉殒那时年方十六,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女孩。奈德全心全意地疼爱着这个妹妹,劳勃对她的爱犹有过之。她原本是要当他新娘的。
“她比这漂亮多了。”一阵沉默之后,国王开口。他的眼光仍眷恋在莱安娜脸上不忍离去,仿佛这样可以将她唤回人世。最后他终于站起身,步履却因肥胖而显得有些不稳。“妈的,奈德,真有必要把她葬在这种地方么?”他的声音因为忆起的悲痛而嘶哑起来,“她不该与阴暗为伍……”
“她是临冬城史塔克家族的人,”奈德平静地说,“她属于这里。”
“她应该安葬在风景优美的山丘上,坟上种棵果树,头顶有阳光白云与她为伴,有风霜雨露为她沐浴。”
“她临终前我就在她身边,”奈德提醒国王,“她只想回家,长眠在布兰登和父亲身边。”他至今还偶尔能听得见她死前的呓语。答应我,她在那个弥漫血腥和玫瑰馨香的房间里朝他喊,奈德,答应我。迟迟不退的高烧吸走了她全部的力量,当时的她气若游丝。但当他保证将信守诺言时,妹妹眼里的恐惧顿时一扫而空。奈德记得她最后的微笑,还有她如何紧抓他的手,随后离开人世,玫瑰花瓣自她掌心倾流而出,沉暗而无生气。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全都不记得。当人们找到他时,他仍然紧紧抱着她了无生气的躯体,哀恸得难以言语。据说最后是那个矮小的泽地人霍兰·黎德将她的手自他手中抽开,奈德自己一片茫然。“我一有机会就会带花来看她,”他说,“莱安娜她……一直很喜欢花。”
国王摸了摸她的脸颊,手指温柔地滑过粗砺的岩石表面,好似在爱抚活生生的恋人。“我发誓杀雷加为她报仇。”
“你已经杀了他。”奈德提醒他。
“只杀了一次。”劳勃满腹酸楚地说。
两个死敌当年在三河交汇处的沙洲浅滩上碰面,炽烈的战火在四周蔓延。劳勃手持他的铁刺战锤,头戴鹿角巨盔;坦格利安王子则全身黑甲,胸铠上用红宝石镶成象征家族纹章的三头巨龙,在烈日照耀下有若熊熊烈火。两人鏖战不休,三叉戟河的河水在战马铁蹄下染成血红,直到最后劳勃的战锤击碎了对手铠甲上的三头龙,穿过铠甲下的躯体。奈德赶到现场时,雷加已经倒卧河中,气绝身亡;双方士兵在水里争抢从他铠甲上掉落的红宝石,激起翻飞水花。
“每晚在梦中,我都要杀他一次。”劳勃道,“就算再杀他个一千遍,他还是死有余辜。”
奈德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又一阵沉默后,他说:“陛下,我们该回去了,王后正等着呢。”
“王后王后,就算异鬼抓走她又如何?”劳勃尖酸地喃喃道,但他还是脚步蹒跚,沉重地朝来时的方向走去。“还有,你要敢再叫我一声陛下,我一定把你枭首示众。咱们之间可不只是君臣关系而已。”
“我不敢忘。”奈德静静地回答。眼看国王没有答话,他便问,“跟我说说琼恩的事。”
劳勃摇摇头:“我这辈子没看过一个人病情恶化得那么迅速。为了庆祝我儿子的命名日,我们举办了一场比武竞技,当天见了他,你一定会认为他健康得能长命百岁。但两个星期之后他就死了,得的病像把烈火,活活把他给燃尽。”劳勃在一根石柱边停下来,正好站在一个死去已久的史塔克族人面前。“我好敬爱那个老人啊。”
“我们都一样。”奈德停了一会儿,“凯特琳很为她妹妹担心,莱莎还好吗?”
劳勃的嘴角苦涩地扭了扭,“坦白说,一点也不好。”他顿了顿,“奈德,我认为琼恩的死把那个女人给逼疯了。她已经带着儿子逃回了鹰巢城。我是不希望她这么做的,我本来打算把他过继给凯岩城的泰温·兰尼斯特。琼恩既没有兄弟,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怎么能让个女人家独自抚养他长大呢?”
奈德宁可把孩子交给毒蛇抚养,也不愿意交给泰温公爵,但他没说出口。有些旧伤永难愈合,只需简短几字,就会再汩汩流血。“她刚失去丈夫,”他小心翼翼地说,“或许做母亲的害怕再失去儿子吧,况且那孩子年纪还小。”
“六岁,成天病恹恹,这种人是新任鹰巢城公爵,诸神饶了我罢。”国王咒骂,“泰温公爵以前从没收过养子,莱莎应该觉得光荣才对。兰尼斯特家族历史悠久,势力又大,可她竟然连考虑都不肯考虑,也没得到我准许,就趁着月黑风高不声不响离开了。瑟曦差点没气炸。”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吗?那孩子的名是照着我取的,叫劳勃·艾林。我发誓要保护他,怎么能让他母亲就这样把他偷偷带走呢?”
“不如让我来收养他,你意下如何?”奈德说,“莱莎应该会同意。她年轻时和凯特琳很亲,她来这儿也会比较有家的感觉。”
“我的老友啊,你是个好人。”国王回答,“只可惜为时已晚。泰温公爵既然同意收养,如果又把那孩子转到别的地方,对他是种侮辱。”
“我关心的是我外甥的幸福,而不在乎兰尼斯特家族高兴不高兴。”奈德表示。
“那是因为你晚上不用陪兰尼斯特家的女人睡觉,”劳勃放声大笑,笑声在墓窖里回荡,在拱形屋顶上反射,那笑容是浓密黑虬髯里的一条白线。“呵,奈德,”他说,“你还是老样子,太严肃了。”他伸出巨大的手臂环住奈德的肩膀,“我本想过几天再跟你谈这件事,但你既然提起,就现在说罢。来,我们走。”
他们朝墓窖的出口走去,穿梭于石柱之间,两旁的史塔克死者空洞的眼神仿佛正跟随他们的脚步。国王依旧搂着奈德:“你一定想不透,隔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我才到临冬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