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说是他杀了高雅先生,屋内就出现了时间的死一样的沉寂。我想他也会杀了我。我的心怦怦跳了很久。他来这里是为了杀我吗,还是为了来自首并恐吓我?他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吗?我很害怕,明白了尽管自己多年来熟悉这位杰出画家所有的技巧和能力,但对他的内心世界却一无所知。我能感觉到他僵直地站在我身,面对我的颈背,拿着大的红墨水瓶,不过,我没有转身看的脸。因为知道我的沉默会让他感到不舒服,所以:
“野狗还在吠个不停。”我说。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这一次,我知道我的死亡,或者我是否能避免这场厄运,将取决于我,取决于我对他要说的话。除了他的作品,我只知道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如果你们同意一位插画家绝对不可在作品中流露他的灵魂,那么这一点当然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他是如何趁着没人在家的时候来这里堵住我的呢?我衰老的心里一直在迅速地盘着这些,但脑子却一片混乱,找不出头绪。谢库瑞在哪里呢?
“你先前就知道是我杀了他,对不对?”他问。
我根本不知道,他向表白了我才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甚至在想着他杀死高雅先生或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那位已故的镀金大师可能真的慢慢地屈服于自己的恐惧,会把我们大家都毁了的。
面对这位我独自与他共处一室的凶手,我的心底隐约升起了一股感激之情。
“你杀了他,我并不感到惊讶。”我说,“我们这种活在书本中、做梦都梦见书页的人,只害怕这世上的一样东西。不但如此,我们挣扎着面对更大的禁忌与危险,在穆斯林城市中搞绘画。如同伊斯法罕的画家谢赫·穆罕默德一样,我们每一个细密画家都免不了内心感到罪恶与后悔,有一种强烈的刺激因素在刺激着我们最先责怪我们自己,使我们感到后悔而乞求真主和社会宽恕。我们总是像罪人一样,更多时候像是怀着歉疚,偷偷摸摸地制作书本。教长、传道士、法官和神秘主义者们总是指控我们犯有亵渎罪,对我们进行攻击。我十分清楚,对于他们无休止的攻击的屈服,以及我们自己的这种无穷尽的罪恶感,扼杀同时也滋养了细密画家的想像力。”
“也就是说,你不怪罪我清除了那个白痴高雅先生吗?”
“文章、插画、绘画中吸引我们的东西也就在这恐惧当中。们之所以从早到晚,跪着在烛光下彻夜工作,直到双目失明,为绘画和书籍献自己,绝不只是为了金钱和赏识,而是为了逃离他人的嘈杂,逃离人群。然而相对于创作的热情,我们也想让那些我们所要逃离的人们,观看欣赏我们受启示创造出来的画。但要是他们说我们无信仰呢,这会给一位真正具备天赋才华的画家带来多大的痛苦!然而,真正的绘画也正隐藏在这无人能见、也无人能表现的痛苦之中,它就在那些最初人人都会说是坏的、没画好的、没有信仰的图画里。一位真正的细密画家明白他必须达到那个境界,与此同时,他也害怕到了那个境地后的孤独。又有谁会愿意一生都忍受这种可怕、焦虑的生活呢?在别人之前先责备自己,细密家以为这样就能摆脱多年来所承受的恐惧人们也只是在他坦陈其罪行时才会相信他,才会把他烧死。伊斯法罕的插画家则是为自己点燃了这把炼狱之火。”
“但你并不是细密画家。”他说,“我也不是出于害怕才把他杀死的。”
“你之所以杀他是因为你想要照你所想的那样毫无恐惧地来绘画。”
长久以来头一次,这位想要杀我的细密画家说出了颇有智慧的话:“我知道你说这些是了转移我的注意,愚弄我,好从这种处境中摆脱出来。”他接着又说:“但你最后所说的没错。我要你明白这一点。听我说。”
我扭头看着他的眼睛。当他说话时,已经浑然忘记我们之间惯的礼仪。他被自己的思绪牵着走。然而,是往哪儿去呢?
“用不着担心,我不会侮辱你的尊严。”他说。他从我的身后绕到了我的前方,哈哈笑着,但却有着非常痛苦的一面。“就像现在这样,”他说,“我在做什么事情,但感觉做这种事的人不是我。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扭动,让我干所有的坏事。不过我确实需要它,对于绘画来说也是一样的。”
“这些都是关于魔鬼的无稽之谈。”
“也就是说我在撒谎吗?”
我感到他没有足够的勇气杀死我,所以想要我激怒他。“不,你没有撒谎,但却不知道你内心所感受到的东西。”
“不,我清楚我内心的东西,我还没死就承受着死后的痛苦。我们不明就里地因为你而陷入了罪孽之渊。可是现在你居然对我说‘要再勇敢点’。因为你我成了凶手。努斯莱特教长的疯狗们会把我们都杀光的。”
他愈是没有自信,喊的声音就愈大,而且更用力地抓紧了手里的墨水瓶。会有人经积雪的街道,听见他的叫喊而进屋里来吗?
“你怎么会杀他的?”我问,更多的是想争取时间而非出于好奇,“你们是怎么在那口井边相遇的?”
“高雅先生离开你家的那天晚上,是他自己找的。”他说,出乎意料地想要自白,“他说见到了最后一幅双页图画。我费尽唇舌劝他别小题大做。我带他来到了被大火焚烧的地方,告诉他我在井边埋了钱。他听说有钱,就相信了我的话。还有什比这更能证明这位画家的动机其实源于贪婪?因此我不觉得遗憾。他是一个有才华但又平庸的画家。这贪婪的蠢蛋马上准备用指甲去挖冰冻的泥土。如果我真有金子埋在井边,就不用干掉他了。没错,你为自己挑选了一个卑鄙的家伙来替做镀金的工作。我们的往生者的确有技巧,但选色和用色却很低俗。我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告诉我,什么是‘风格’的本质?今天,法兰克人和中国人都在谈论一位画家才华的特色,都在谈论所谓的‘风格’。究竟一位好画家该不该有风来区别于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