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雯青正与毕叶在客厅上讲论中俄交界图的价值,彩云就掀帘进来,身上还穿着一身觐见的盛服。雯青就吃了一惊,正要开口,毕叶早抢上前来与彩云相见,恭恭敬敬地道:“密细斯觐见回来了。今天见着皇后陛下,自然益发要好了;赏赐了什么东西,可以叫我们广广眼界吗?”彩云略弯了弯腰,招呼毕叶坐下,自己也坐在桌旁道:“妾正要请教先生一件事哪!昨天妾在维亚太太家里拍照的时候,仿佛看见那写真师的面貌和先生一样,匆匆忙忙,不敢认真,到底是先生不是?”毕叶怔了怔道:“什么维亚太太?小可却不认得,小可一到这里,就蒙维多利亚皇后赏识了小可的油画。昨天专诚宣召进宫,就为替密细斯拍照。皇后命小可把昨天的照片放大,照样油画。听宫人们说,皇后和密细斯非常的亲密,所以要常留这个小影在日耳曼帝国哩!怎么密细斯倒说在维亚太太家碰见小可呢?”彩云笑道:“原来先生也不知底细,妾与维多利亚皇后虽然交好了一个多月,一向只知道她叫维亚太太,是公爵夫人罢咧,直到今天觐见了,才知道她就是皇后陛下哩!
真算一桩奇闻!”
且说雯青见彩云突然进来,心中已是诧异;如今听两人你言我语,一句也不懂,就忍不住问彩云:“怎么你会认识这里的皇后呢?”彩云就把如何在郁亨夫人家认得维亚太太,如何常常往来,如何昨天约去游园,如何拍照,直到现在觐见德皇,赐了锦匣,自己到车子里开看,方知维亚就是维多利亚皇后的托名,前前后后、得意扬扬地细述了一遍,就把那照片递给雯青。雯青看了,自然欢喜,就向着毕叶道:“别尽讲这个了。毕叶先生,我们讲正事吧!那图价到底还请减些。”毕叶还未回答,彩云就抢说道:“不差。我正要问老爷,这几张破烂纸,画得糊糊涂涂的,有什么好看,值得化多少银子去买它!老爷你别上了当!”雯青笑道:“彩云,你尽管聪明,这事你可不懂了。我好容易托了这位先生,弄到了这幅中俄地图。我得了这图,一来可以整理整理国界,叫外人不能占踞我国的寸土尺地,也不枉皇上差我出洋一番;二来我数十年心血做成的一部《元史补证》,从此都有了确实证据,成了千秋不刊之业,就是回京见了中国著名的西北地理学家黎石农,他必然也要佩服我了。这图的好处正多着哩!不过这先生定要一千镑,那不免太贵了!”彩云道:“老爷别吹。你一天到晚抱了几本破书,嘴里咭唎咕噜,说些不中不外的不知什么话,又是对音哩、三合音哩、四合音哩,闹得烟雾腾腾,叫人头疼,倒把正经公事搁着,三天不管,四天不理,不要说国里的寸土尺地,我看人家把你身体抬了去,你还摸不着头脑哩!我不懂,你就算弄明白了元朝的地名,难道算替清朝开了疆拓了地吗?依我说,还是省几个钱,落得自己享用。这些不值一钱的破烂纸,惹我性起一撕两半,什么一千镑、二千镑呀!”雯青听了彩云的话倒着急起来,怕她真做出来,连忙拦道:“你休要胡闹,你快进去换衣服吧!”彩云见雯青执意要买那地图,倒赶她动身,就骨都着嘴,赌气扶着丫鬟走了。这里毕叶笑道:“大人这一来不情极了!你们中国人常说干金买笑,大人何妨千镑买笑呢!”雯青笑了一笑。毕叶又接着说道:“既这么着,看大人分上,在下替敝友减了二百镑,就是八百镑吧!”雯青道:“现在这里诸事已毕,明后天我们就要动身赴贵国了。这价银,你今天就领下去,省得周折,不过要烦你到戴随员那里走一遭。”说着,就到书桌上写了一纸取银凭证,交给毕叶。毕叶就别了雯青,来找戴随员把凭证交了,戴随员自然按数照付。正要付给时候,忽见阿福急急忙忙从楼上走来,见了戴随员,低低地附耳说了几句。戴随员点头,便即拉毕叶到没人处,也附耳说了几句。毕叶笑道:“贵国采办委员,这九五扣的规矩是逃不了的,何况……”说到这里,顿住了,又道:“小可早已预备,请照扣便了。”当时戴随员就照付了一张银行支票。毕叶收着,就与戴随员作别,出使馆而去。这里,雯青、彩云就忙忙碌碌,料理动身的事。
这日正是十一月初五日,雯青就带了彩云及参赞翻译等,登火车赴俄。其时天气寒冽,风雪载途,在德界内尚常见崇楼杰阁,沃野森林,可以赏眺赏眺;到次日一入俄界,则遍地沙漠,雪厚尺余,如在冻天雪窖中矣。走了三日夜,始到俄都圣彼得堡,宏敞雄壮,比德京又是一番气象。雯青到后,就到昔而格斯街中国使馆三层洋楼里,安顿眷属,于是拜会了首相吉尔斯及诸大臣。接着觐见俄帝,足足乱了半个月。诸事稍有头绪,那日无事,就写了一封信,把自己购图及彩云拍照的两件得意事,详详细细告诉了菶如。又把那新购的地图,就托次芳去找印书局,用五彩印刷。因为地图自己还要校勘校勘,连印刷,至快要两三个月,就先把信发了。
这信就是那日菶如在潘府回来时候接着的。当时,菶如把信看完,连说奇闻!他夫人问他,菶如照信念了一遍。正说得高兴,只见菶如一个着身管家,上来回道:“明天是朝廷放会试总裁房官的日子,老爷派谁去听宣?”菶如想一想道:“就派你去吧,比他们总要紧些!”那管家诺诺退出。当时无话。次日天还没亮,那管家就回来了。菶如急忙起来,管家老远就喊道:“米市胡同潘大人放了。”菶如接过单子,见正总裁是大学士高扬藻号理惺,副总裁就是潘尚书和工部右侍郎缪仲恩号绶山的,也是江苏人,还有个旗人。菶如不甚在意。其余房官,袁尚秋、黄仲涛、荀子珮那班名士,都在里头。同乡熟人,却有个姓尹,名宗汤,号震生,也派在内。只有菶如向隅。不免没神打采的丢下单子,仍自回房高卧去了。
按下不表。
且说潘尚书本是名流宗匠,文学斗山,这日得了总裁之命,夹袋中许多人物,可们脱颖而出,欢喜自不待言。尚书暗忖:这回伙伴中,余人都不怕他们,就是高中堂和平谨慎,过主故常,不能容奇伟之士,总要用心对付他,叫他为我使、不为我敌才好。当下匆忙料理,不到未刻,直径进闱。三位大总裁都已到齐,大家在聚奎堂挨次坐了。潘尚书先说口道:“这回应举的很多知名之士,大家阅卷倒要格外用心点儿,一来不负朝廷委托;二来休让石农独霸,夸张他的江南名榜。”高中堂道:“老夫荒疏已久,老眼昏花,恐屈真才,全仗诸位相助。但依愚见看来,暗中摸索,只能凭文去取,哪里管得他名士不名士呢!况且名士虚声,有名无实的多哩!”缪侍郎道:“现在文章巨眼,天下都推龚、潘。然兄弟常见和甫先生每阅一文,翻来覆去,至少看十来遍,还要请人复看;瀛翁却只要随手乱翻,从没有首尾看完过,怎么就知好歹呢?”潘尚书笑道:“文章望气而知,何必寻行数墨呢!”家议论一会,各自散归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