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被当局喜欢的人

　　大胡子索尔仁尼琴去世了，想到这个名字，就会想起他那张沧桑的脸。普京亲往索氏家探望时曾对这个大胡子说，世上许多人都把你的名字与俄罗斯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这句话真实地说明了索氏在俄罗斯现代史上的地位。列宁攻打冬宫的第二年，索尔仁尼琴呱呱坠地，他的大半生都是在布尔什维克的统治下度过的，其间的坎坷与艰辛苦过常人——曾因在书信中批评斯大林，被告密投入集中营劳改多年，更重要的是，在艰辛中走过的心路历程，促使他与斯大林的极权与专制分道扬镳，写出了俄罗斯的苦难史诗《古拉格群岛》和《红色轮子》。
　　我最早读到的《古拉格群岛》中文本是内部发行的，这本书译成汉语后洋洋洒洒150多万字，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沉重的历史卷宗，里面记录了前苏联从1918年到1956年大量逮捕监禁本国人民的残酷事实，告诉世人如果只读法捷耶夫、西蒙诺夫一类马屁作家的作品，只读那些“斯大林文学奖金”的获奖作品，你看不到真实的俄罗斯，真实的俄罗斯在曼杰尔斯塔姆、阿赫玛托娃、普拉东诺夫和皮里尼亚克等作家的笔下，可是后者的作品一般人是读不到的，因为这些作家要么被禁止出书，要么已经死在流放地。
　　索尔仁尼琴还毫不留情地分出章节，讽刺了以高尔基为首的一帮所谓主流作家，当苏联老百姓在寒冷和对契卡的恐惧中瑟瑟发抖时，他们吃饱喝足去白令海峡工地体验生活，写出一篇又一篇歌颂工地火热生活的美丽诗篇，却不告诉世人真相，那些在工地上劳动的，正是因政见不合而服苦役的思想犯，白海运河正是用思想犯的尸骨建成的。高尔基在沙俄时代也吃过不少苦头，可一旦被奉为人民作家，就再也不了解人民的苦难。
　　好在索尔仁尼琴总算在有生之年，看到了苏联帝国的崩溃，看到了一个貌似庞大貌似强大的怪物，如何忽然轰然倒塌，土崩瓦解，被埋入坟墓，而他自己正是几十年不懈努力的掘墓工之一。仅凭这一点，索氏可以安然闭目了。他用他的笔，撬倒了一个帝国。还要说一点的是，索氏写出《古拉格群岛》后，因其作品沉甸甸的分量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后来被苏联当局驱逐出国，这时美国人看上了他，力邀他移居美国，做一个反抗苏联的活生生的典范。
　　可是美国人犯错误了。索氏固然追求自由，反抗专制，但他反抗的并非只是苏联的专制，而是世上所有的弊端。他隐居在佛蒙特州的农庄里，并未像美国人期待的那样，继续发表反苏观点，相反，他看出了西方社会的种种弊端，在接受哈佛大学授予学位的演讲中，他强烈抨击美国人的生活方式“世俗而随意”，没有责任心，不是其他民族效仿的榜样，结果在大西洋两岸掀起轩然大波。如果世上有一种人，永远不被当局所喜欢，那就是真正的作家，如索尔仁尼琴那样的作家。普京去探望索尔仁尼琴，不是出于喜欢，是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