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戽干了水的池塘(4)
时间:2022-05-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曹文轩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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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陶卉―见到我,脸就忽地―下红起来。我装着没有看见,装着不知夜里的情况,与马水清他们打打闹闹地玩。
第三节
整个江北世界的人仿佛都涌到了南通,并且都要过江。南通城的大街小巷,人头攒动,像排列在罐头里的竹笋。城都快撑破了,但城外的许多条通道上,却还有队伍源源不断地开来。
我们在南通滞留了三日,才得到一张集体船票。
轮船码头上翻滚着人潮。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我要过江去!过江去!”仿佛身后偌大―个世界,将会于不久的某―时顷刻塌陷下去,他们必须不顾一切地登上那只巨大的白色江轮。
江水滔滔,那艘没轮稳如岛屿地停泊于江边。江上天空一片迷茫。
这江边既给人绝望的感觉,又使人觉得前方有无限的希望。
歌声被喊叫声代替了。其间还夹杂着哭叫声。那些旗帜在空中乱舞,有时成为打架的武器。随着江轮拉响的沉重的汽笛声,人群更为紧张地往江轮挤去。
我们混杂在人群里,不―会儿工夫就被冲散了。我听见邵其平在大声叫着:“油麻地中学的学生上了轮船后,在大烟囱下集合!”那意思是,在上轮船之前就各人顾各人吧。随即,我听到鸟鸣声从不同方向传来。其中―个声音就是在离我丈把远的地方发出的。然而,我很难搞清楚究竟是谁在吹那瓷鸟。我也吹响了我的瓷鸟,向他呼应着。我们双方不停地吹着。在这陌生的人群里,这鸟鸣声使我少了几分惊慌。起先,我们的鸟鸣声里还有着寻觅伙伴的焦急,呼应一阵之后,我们的心塌实了,鸟鸣便变成了一种互相都能领会的唱答。在这混乱的人群里,我们居然获得了这样一种特别的情趣,心里很快活。但过了不―会儿,那个鸟鸣声便渐渐地离去了,并且越来越远。我从那鸟鸣声里感觉到他对这种分离是多么地慌张。我甚至能想像出他那副眼中充满无望和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再也听不到―声鸟鸣了。我独自将那瓷鸟吹了一阵,见毫无呼应,自觉无趣,心里又想着别让自己被耽搁在码头上,便把瓷鸟揣进怀里,集中精力往江轮靠近。凭着天生的机灵劲,我像一条泥鳅在人与人的缝隙里敏捷地向前钻着。我的四周,是浓烈的汗臭味。我自己也流汗了,汗水淹痛了眼睛。鞋几次被踩掉,我几次弯腰提鞋,几次差点被踩倒。挤到后来,我实在没有力气了,身体疲软地夹在人群里,张着大嘴吸气,被动地由人群将我一步一步地向江轮推去。
我当然登上了江轮。上去之后,我就拼命地往上钻,一直钻到最上层。当我扶着栏杆往江边看时,只见人潮还不停地往江轮涌动。我卸掉铺盖卷,敞开衣服,让江风吹着。居高临下,俯瞰人流,我心中满是自豪,觉得自己比别人能干。
往江轮的活动舷悌突然关闭了――江轮已经超负荷,不能再继续载人了。不―会儿,江轮在汽笛中缓缓离开了码头。
望着无数条挥动的胳膊,我突然紧张起来:马水清他们不知登上了江轮没有?于是我掏出瓷鸟,一边吹着,―边往大烟囱下匆匆挤去。
大烟囱下站了许多人,我找来找去,就是不见油麻地中学的人。我就像要被人杀了似的大声喊叫起来:“邵老师!――”‘“马水清!――”没有回答。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只离了鸭群的鸭子,独自漂浮在茫茫的大水中――当它环顾四周,在水面上乱转―气依然不见鸭群的踪影时,便―动不动地浮在了水上,只是一声接―声地叫着。我也―声接―声地叫着,叫着邵其平,叫着马水清,叫着谢百三、姚三船、刘汉林,甚至在最后一个叫到了陶卉。
几个大学生被我叫烦了,冲着我嚷:“你碱叫什么?!”
我不喊了。将铺盖卷放在甲板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呆头呆脑地望着那一条条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腿。
“也许他们还在下层舱里。”我背起铺盖卷,吹着瓷鸟,在下面的三层舱里来回找着。我觉得有许多人在看我,他们准把我当成一个疯子了。我也顾不得这些,依然顽梗地将那瓷鸟吹下去,直把嘴吹得有点发麻。
我又重新回到了大烟囱下。我所看到的,依旧还是―张张陌生的面孔我已浑身疲乏,就把铺盖卷放在甲板上坐了下来。我将脑袋伸在两根栏杆中间,失神地望着浑浊的、翻滚着的江水。
不知是谁扔下一张报纸,只见它在空中飘了很久,才落到了江面上。过不―会儿,就再也看不到它了。在江轮的上空,一条灰黑色的烟带往船艄的方向飘动着,直到与灰暗的云空融和在―起。
四处茫茫皆不见,江轮仿佛在一片永不能到达彼岸的汪洋中行驶。
我靠在冰凉的栏杆上,无声地哭了起来。当几颗泪珠跌落下去时,我便用朦胧的眼睛追着它们。它们被江风吹得歪歪扭扭的。当我终于不能见到它们时,心便在想:它们大概需要多久才能落进江水?
我让自己的心悲凉起来――这是我二十岁之前最喜爱做的一件事。我被母亲骂了一顿或被父亲打了―顿之后,当我独自―人坐在门槛或河边上时,便会很舒服地品尝这种情感,让心酸酸的,鼻子酸酸的,让眼泪汩汩地流出来,流到嘴里。然后,我仔细地尝着泪水的咸味。
现在,我觉得自己很孤独,很可怜,很惨,是天下―个大不幸的人。我居然哭出声来,哭得泪水汪满眼眶,把不远处―根栏杆看得有柱子那么粗。
“这个孩子在哭。”一对男女从我身边走过,女的对男的说。
我这才想起周围有那么多人。我把嘴里的眼泪吞进肚里,把脸上的眼泪擦干,把身子收缩成一团,完全面对着大江。这时,我希望能看到江上有所谓的江猪出现。在我的头顶上,也有人在议论江猪。一个人说:“你看远处,在江上―拱一拱的,不是江猪吗?”我便往远处看,心里陡生一个惊奇:真是江猪!我盯着它看――看久了,觉得它不过是―个浪头。在我头顶上,也有一个人说:“狗屁江猪,是个浪头!”于是,我心里很失望。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江上的风也大了起来,在船舷旁“呼呼”地响。几只精瘦的海鸥在船艄后的浪花上―掠一掠地飞,像江上灰色的幽灵。江轮四周,越来越苍茫了。
我觉得身上凉丝丝的,心不禁又酸起来。
许多人开始吃饭,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我感到肚子很饿,便伸手到怀中掏钱。我的口袋里只有两块钱。父亲共给我十块钱,还有八块钱在邵其平身上――我怕将钱丢了,就像其他同学一样,把大部分钱交给了他,由他代为保存。我把那两块钱掏出来看了看,又放进口袋里。我只有这两块钱了,是不能花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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