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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码(卷二 我非我 我们没有离婚)(3)

时间:2022-06-0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麦家 点击:


  “嗨,我跟你说实话吧,其实你一点不老,也不丑。”

  “是吗?”

  “是的。”

  “人家都说我老了。”

  “人总是要老的,但是……”

  “说啊,你想说什么?”

  “要我说,在我朋友的妻子中,你比她们谁都好看,谁都没你那么看起年轻。”

  “谁都说我胖了。”

  “这不叫胖。”

  “叫什么?”

  “风韵。”

  “风韵?”

  “嗯,你知道,我喜欢你现在有风韵的样子。”

  “哼,骗鬼去吧!”

  我说得很认真,可她就是不信。说真的,有时候我觉得她真可怜,因为她把世界看得那么可怕,连丈夫都无法让她信任。但有时我又觉得她一点也不值得可怜,因为她自己本身就在让这世界变得可怕。她脆弱,但不懦弱,一点也不,她跟踪我,引诱我,试探我,偷看我日记,查看我电话单,而且还不允许我指责,甚至连解释也不允许。不允许就不允许吧,我沉默就是了。沉默也不行。沉默等于默认。

  其实我知道,她咬紧牙关讽刺我、否定我,跟我要我明明没有的东西:貂皮大衣、金手镯、银餐具、汽车、手机,都是因为我在外面有了野女人。当然这不过是她的胡思乱想,是她的一个自卑的恐惧的念头。这个念头把她伤害了,她就来伤害我,想方设法地伤害我。她现在经常抽烟,人越多她越爱抽,而且抽烟的样子很夸张,像个妓女似的。她还常常当我面跟我一些朋友说一些很露骨很难听的话,好像就怕你把她当作淑女了。我说她两句,她就说我是吃醋,说我“只准自己放火,不准她点灯”。如果不说两句,她就说我不管她,说我巴不得她跟人家跑了,反正我怎么着她都有说头。

  这个时候,我一般懒得去答理她,只管钻在自己房间里读书、写作。以前我心绪不好是看不进书的,更不要说动笔写东西,但现在锻炼出来了。现在我心绪经常给她弄得乱糟糟的,没这能力怎么行,我总不能每天在无尽的怄气和吵闹中打发一辈子吧。不是说我有多么远大的抱负,我只是要有些平静,有些必需的快乐。而要这些,看来她是无法给我的,我只有去亲近书本和稿纸。可她一见我这样子,心满意足的样子,平静如水的样子,她就不高兴,就觉得我夺走了她什么,就要来找我茬。

  “你在干吗?”开始的声音还是比较中听的。

  “写东西啊。”

  “写什么?”

  “小说。”我伸了伸懒腰说,“我还能写什么。”

  “我以为你又是在给哪个傻?写情书呢。”这下声音明显变了,变得刺耳了。

  “你又来了。”

  “不是我又来了,而是你经常来这一套,当初你不是靠几封烂情书把我骗上床的,你说是不是?”

  我不理她。

  她更来劲了。

  “不知这回上当受骗的又是哪个傻??真可怜,都什么时代了,还在用这么笨拙、这么廉价的东西哄人。你不知道,现在人家勾引的手段有多爽气,动不动就是什么高档饭局,名牌衣服。不过光是这玩艺,叫我顶多让他牵牵手,跳个舞罢了。当然,只要他加得起码,我也乐意提档,有什么可不乐意的?不乐意白不乐意,反正你也无所谓,你说是不是?”

  我还是不理她。

  “哼,这正中你下怀是不?我才不傻呢,我有我的阴谋。你阴谋我,我也阴谋你。这是你教的,我的阴谋都是你教的。你在阴谋我,其实是在给你自己掘坟墓,哈哈哈,聪明反被聪明误。”

  “行了,”我终于开腔,“说那么多干吗?”

  “哼,你做这个那个,我连说都不能说啊,你是什么人,省长!市长!还是董事长!”

  听着,她开始吼叫了。下面是我的,我的声音更大。

  “我怎么啦——!”

  “你很好,你是个作家,你会写情书,你写的情书傻?都爱看。”

  “猪!你这头猪!”我忍无可忍,发作起来。

  “狗!你是条狗!”她的气势一点不弱。

  我说:“我要是条狗就好了,就可以咬你两口。”

  她说:“所有的狗都以为自己是人,但狗就是狗。”

  我说:“是的,”我开始放低声音,“狗就是狗,我是狗。”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朝她缓缓走过去。她以为我是被她的凶相吓着了,想软下来跟她讲和,所以傲慢地仰起头,是想摆摆架子呢,想不到我一靠近她就猛地一挥手,一记耳光不轻不重,响在她仰起的脸上。

  起初,我打她,她就跟杀猪似的哭,声音一般是越哭越小,最后变成二胡的唱,呜呜咽咽的,婉约而哀伤。这往往令我动恻隐之情,于是我就找最动听的话去安慰她。你要相信我做安慰工作的水平(只要心情好我做什么事都有水平),反正过不了多久,她肯定会破涕为笑,而且变得特依恋,特温柔,像个孩子似的钻在我怀里,久久不出声——像在吸奶,又像被无穷的幸福醉倒了。我太喜欢她这个样子了,喜欢就想来那个……我发现,每次这个时候我们***总是特别成功,所以事后我常常这样狡辩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我就是想得到这样的一次爱。”

  事情最后这么结束应该说是很不坏是不?但问题是不会永远这样的,比如有一天,我同样打了她,她却没有同样的哭,而是用冰冷的眼狠狠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恶心。我真想再补她一记耳光,但又想这太过分,于是就一摔门出走了之。

  这样也好。但也不是永远这样,比如又有一天,我又同样打了她,她却没有同样的用冷眼看我,而是像只母老虎似的朝我扑将过来,跟我激烈地厮打。你们想想,她能打得过我吗?打不过她也不认输,干吗?毁我的东西。

  “你放手!”

  “嚓!嚓!嚓……”一沓稿子撕成碎纸片了,而且肯定是我刚写的。

  “你敢摔!”

  “嘭——!”这下一只陶罐碎了,它是我从郑州背回来的。

  “嘭——!”又一只。

  “嘭——!”又一只。

  我觉得这日子真是没法过。真正的没法过。我们之间所有有点好、有点回忆价值的东西,毁的毁,弃的弃,忘的忘,伤的伤,痛的痛,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像我们想像的一样成功、美满。尽管我想得很多,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变成这个样子。要说我对她不忠,那是没有的事,不是没机会,而是没兴趣。为什么没兴趣?因为……怎么说呢?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我心理有障碍:我怕卷入一种更复杂和说不清的无聊之中。但不管怎样,有一点我算是认定了,就是我们俩的缘分已尽,长远不下去了。于是我就想到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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