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对于刘备的“无礼”和“傲慢”,是有意为之,因为他不相信刘备这个人。以他那样的君子,大概是看不惯刘备厚脸皮的无赖作派。事实也证明刘备这个人太过圆滑和投机,他虽然“深愧异瑜”,承认周瑜是个不一般的将才,可心里并不相信他真能破曹,所以特地将最精锐的2000人马,全部交由关羽和张飞负责,而不肯交付周瑜调度,“盖为进退之计也”。
然而,周瑜再是小心翼翼,最终还是被刘备沾了光。赤壁之战后,刘备趁周瑜攻打江陵与曹仁相持之机,率领自己部队向南进攻,夺取了荆州在长江以南的武陵、长沙、零陵、桂阳四郡。而且贪心的刘备还想将荆州最重要的南郡讨借到手,时为南郡太守的周瑜,不肯多给地刘备,只把长江以南属于南郡的部分分给了刘备。于是,不甘心的刘备便于公元210年,亲自到京口(今江苏镇江)去见孙权,请求都督荆州。而早在一年前,即刘备取得江南四郡、立营公安之时,孙权为了巩固孙刘联盟,就特地“进妹固好”,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刘备。因此,刘备也愈发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以老妹夫和同盟者的身份向孙权讨要荆州的管理权。周瑜得知此事后,立马发书信给孙权,强烈反对。他写道:“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因此他主张将刘备软禁起来,“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让其在花天酒地、声色犬马中堕落下去。再把关羽和张飞两员猛将分置开来,“挟与攻战”,为我所用,则“大事可定也”。
同时,周瑜也很不客气地指出,如今又是割借城池土地,又是供其物资军队,再放任三个人聚在一起,手握兵权,攻城略地,“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说得不客气一点,像刘备这样带有无赖气息的枭雄,迟早有一天会翻脸不认人的。
只可惜孙权最终没有听从周瑜的计策,但也让刘备吓了一身冷汗。后来刘备返回公安,听说此事,便心有余悸地说,我险些死在周瑜的手里。忧心忡忡的周瑜,为压制刘备的势力进一步坐大,又提出进取西蜀、兼并汉中、消灭张鲁、吞并刘璋,然后图进北方的宏伟军事计划。如果周瑜的计划得以实现,那么三分天下的历史必将改写。遗憾的是,就在可能再次改变历史的关键时刻,周瑜却不幸染病去世,年仅36岁。在留给孙权的遗书里,他依然放不下的是“方今曹操在北,疆场未静;刘备寄寓,有似养虎”的沉重忧虑以及“天下之事,未知终始”的深深怅然。在他死后,刘备倒是如愿地借到荆州,也最终圆了他三分天下、霸地称王的梦想。
可怜的周瑜,纵是天纵英才,可阳谋终是败在了阴谋的脚下,君子也远比不上无赖长寿。一个伟大的天才将领,一个孤立的道德标杆,到头来还要被小说异化成缺点明显的人物,方被俗世的人们接纳。若是他的神灵有知,也不知对此会持何感想?
周瑜的私生活
周瑜在私生活方面,也几乎无可挑剔。
《三国志·吴书·周瑜传》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描述:“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这段史料除却说明周瑜的极高音乐鉴赏力之外,还透露出一个明确的信息,那就是他的酒量很好。
按《周礼·考工记·梓人》记载,“梓人为饮器,勺一升,爵一升,觚三升”的说法,三爵便是三升(约合4.5公斤),虽说当时无论喝的浊酒还是清酒,都是发酵后直接饮用的米酒(而非现在高度蒸馏的白酒),酒精度数在20度以下,即便如此,这样的酒量也不算小。而且当时南方一带,饮酒之风更是浓烈,饮酒的器具都是超级“海量”的。曹丕在《典论·酒诲》里写道:“荆州牧刘表,跨有南土,子弟骄贵,并好酒,为三爵,大曰伯雅,次曰中雅,小曰季雅。伯雅受七胜(通升),中雅受六胜,季雅受五胜……”这样看来,周瑜的“三爵”酒量,实际上便有翻几番的可能了。何况史书上说他在“三爵之后”,依然保持那样的清醒,那他真正的酒量,想来真是深不可测了。
能够旁证周瑜好酒量的,还有一个特别的故事。说是他的上级领导孙权,一次举行酒宴,与群臣同欢,三爵之后,便有些飘飘然了,一时兴起,竟不顾君王体面,跑到群臣中间“自起行酒”,说不好听点,就是强行劝酒了。其中一个叫虞翻的大臣招架不住,便倒在地上装醉,待孙权走过去,又坐了起来,不料被孙权逮个正着,于是孙权大怒,“手剑欲击之”,后来在大臣的好言劝说下方才罢休。这个故事一来说明孙权好饮,酒量却实在不行;二来说明孙权这样的领导也喜欢在酒宴上,玩些以酒量和态度“度量”下级的把戏。
在古代,作为臣子,好酒量和好酒风是必备的政治素养。在臣侍君的宴席上,若君王赐酒,一般是三爵,按《礼记·玉藻》的要求:“受一爵而色洒如也,二爵而言言斯,礼已三爵,而油油以退。”若是像虞翻那样,不喝也罢,还要耍赖打滚,实在是失礼之举。相对而言,恪守君子风范的周瑜,无论是酒量,还是酒风,就要大方得多,漂亮得多,这大概也是孙权喜欢周瑜的理由之一吧。
周瑜更招人喜欢的一面,是他的音乐造诣以及讲究生活情趣的个人品位。想想看,在那个乱世,整个社会礼崩乐坏,纷纷陷入一种末世狂欢的风气之中,酒宴之上多是狂吃滥喝的不堪场面,谁又会在乎“礼乐”的好坏对错呢?但周瑜不同,他在乎。对于演奏中出现的每一个错误细节,他都能察觉得出,而且“知之必顾”。屡屡地再回首,颇耐人寻味。他这样做,并非向当时社会地位极其低下的乐伎们显摆他高超的音乐鉴赏水平,而是在他这样的君子心里,有着更深一层的忧虑。在古代中国,礼乐是颇有分量的东西,正如《礼记·乐论篇》所言:“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行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如果连象征天地之和的“音乐之声”都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那么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呢?时人津津乐道的只是“曲有误,周郎顾”的偶像传奇,却不懂他作为一个“唯君子能知乐”的清醒者和理想者的苦痛和敏感。
更令人遗憾的是,后人也不懂。除却清人郑板桥感叹的“想他豪竹哀丝,回头顾曲,虎帐谈兵歇”有些知音之感外,更多的是善意的误解和美丽的曲解。因为在大部分人的心目中,像周瑜这样有地位、有才情的大帅哥,若是太过一本正经,就有些寡味和无趣了。于是,有人想象是“弦心艳卓女,曲误动周郎”,这样的周瑜便有了好色之嫌;也有人想象是“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这样的周瑜又有了被勾引之嫌;而在唐张祜的《觱篥》诗中,想象力更是丰富得有些离谱:“纤红玉指长”的美女,奏起“一管妙清商”,竟惹得“坐中知密顾,微笑是周郎”。若真是因为曲误,且不说这美女的演奏水平太差,便是周郎的“密顾”和“微笑”,也多少有些“不正经”的油滑味道来。就是大才子苏东坡的想象,也不能免俗,他在《南歌子》里称道:“但得周郎一顾、胜珠珍。”总让人感觉周瑜像是他曾夸赞过的柳永一样,好似一个流行音乐的制作大腕。这些形色各异的文学想象,纵是人物浪漫,纵是故事风流,可都与真实的周瑜形象有着很大的距离。
对于周瑜不着边际的美好想象,又实在怨不得后人。因为他身上蕴含了一切理想的要素。把他的典故使劲往男欢女爱的俗命题上靠,也是缘于对他的羡慕,因为除却权势和才情外,他还拥有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美人小乔。
在《三国志·周瑜传》中,小乔是个身世模糊、面目模糊、地位模糊的人物。只是说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周瑜随从孙策攻破皖城(今安徽潜山县梅城镇)时,以征服者的姿态得到两个国色天香的“战利品”,一个叫大乔,一个叫小乔。能够明确姐妹俩身份的,便是她们的父亲姓乔,时人尊称乔公,想来应该是当地有点儿身份和地位的乡绅吧。而大小两乔芳龄多少,性情如何,又是怎样美丽,我们却一概不知。
后来,孙策毫不客气地娶了大乔,又将小乔豪爽地许给了周瑜,并对他开玩笑道:“乔公二女虽流离,得吾二人作婿,亦足为欢。”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也多少对老丈人有些不恭之嫌。想来二乔便是被十分宠爱,其家庭地位也绝不会高到哪里去。对周瑜而言,小乔是妻是妾,史书上没交待。而她和周瑜12年的夫妻生活中,是否恩爱,是否幸福,我们也不得而知。还有一点,后来周瑜在追随孙氏兄弟四处征战的过程中,是否还分得其他美色为战利品,我们依然不得而知。按当时的时代风气和世俗习惯,这种可能还是有的。在那个时代,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品,能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姓氏,一个籍贯,一个从属关系,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在情感方面,刻薄的史官,并没有为周瑜留下太多的史料,却给后世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后人固执又善良地以为,周瑜和小乔,是“英雄美女,天作之合”的绝配。真实的历史中,周瑜有没有别的女人,并不重要,后人只愿意选择性地留住周郎和小乔两个人的记忆。
于是,后人诗作中,关于周郎的风流和多情,因为有了小乔这样一个美丽而模糊的身影,而多了几分合理的解释,周郎的形象也多了几分温暖的人情味。但只有弹琴这样的小情调,还无法满足后人对英雄美人的传奇想象,他们更愿意在周瑜的盖世功名上,涂抹一点胭脂的痕迹,同时为英雄增添一些“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勇气和传奇。譬如唐时一位著名的诗人就曾调侃道:“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虽说宋时徐彦周在《彦周诗话》里评批这样轻浮说法是“措大不识好恶”,可这样的文学想象很是精彩,加上曹操又有攻城略地后强占别人老婆的恶习,于是这种荒诞却有趣的说法,在民间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到了明时罗贯中的《三国演义》里,演绎得愈发生动。书中第三十四回里写道,曹操平定辽东后,心情大畅,欲建铜雀台以娱晚年。小王子曹植进言:“若建层台,必立三座……中间名铜雀,左为玉龙,右为金凤……更作两条飞桥,横空而上,乃为壮观。”本是曹家一个大型的娱乐工程,但在第四十三回里,被舌头灵活的孔明有意曲解,指出曹植《铜雀台赋》里“连二乔于东西兮,若长空之锁殊”,便是意图大小二乔的美色。周瑜听罢,自是勃然大怒,离座指北,大声骂道:“老贼欺吾太甚!”
中国传统文化里文史不分家的特点,使得生动的文学细节融入正史,并放大了历史人物的传奇,甚至在文学作品的一再重复中,代替了正史,成为我们民族最难亡的历史记忆。
为了让文学和传说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一代又一代的后世文人,心甘情愿又一本正经地制造“历史”。于是,寂寞的周瑜不再寂寞,模糊的小乔不再模糊,两个人的墓地,竟也活生生地多了好几处。据统计,近千年间,周瑜墓竟出现有六处之多,而小乔的墓地,也有三处。每一个墓地,都有言之凿凿的理由和生动感人的传奇。
譬如江西省庐江城西的乔夫人墓,俗名瑜婆墩。其存在的理由是周瑜当年留镇过巴丘(庐陵郡巴丘县),也卒于巴丘,小乔去世后自然随夫而葬,并有明诗为证:“凄凄两冢依城廓,一为周郎一小乔。”
而在湖南省岳阳市的岳阳楼北面,也有一座小乔墓。理由是裴松之注解《三国志》里称周瑜病卒的巴陵,是晋荆州长沙郡的巴陵县(即今岳阳市),而非巴丘。同时相传小乔墓地一带,便是三国时期的周瑜军府,而墓府即是当时的军府花园。
有意思的是,在安徽省南陵县境内的中山公园边上,也有一座小乔墓。理由是清乾隆四十四年(公元1779年),当时的知县高怡梦见小乔诉说她的墓在香油寺侧,于是县长大人便立马在香油寺西苑,建了一座小乔墓。大概当地人也觉得这个梦的解释有些牵强,便又拉来周瑜曾做过春谷(今南陵县)长的理由。然而,这个理由实在牵强,且不说周瑜是先做春谷长,后来才破皖的时间差,便是让小乔弃夫君不顾,孤魂流落异地,已经是莫名其妙得有些残忍了。
这本是周瑜一个人的家事和私事,却在后人生拉硬拽的安排中,全乱了套,夫妻俩的灵魂也俱不得安息,并被扯得七零八落,尴尬得只好四处漂泊。我想,这肯定不是洁身自好的周瑜所能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