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节气到了,常听见鳞鳞瓦上,有雨儿沙啦沙啦敲击的声响,然后,便见亮亮雨水,从屋檐凹瓦处滴下来。
一滴。
一滴。
……
这雨珠儿,滴得慢时,若凌乱的兵马从檐口跃下;滴得快时,便成了雨珠串垂挂在檐口。一条条的雨珠串,门帘一样,把灰白的天空半遮半掩起来,单调的天空,因为檐雨,顷刻间便有了生动,有了妙气。
看檐雨的我,思绪忽然缭绕起来,想童年时,我和小伙伴们不是也看过檐雨?怎么就没看出雨带来的妙气呢?
那时,大人应该很讨厌雨吧。要不,一下雨,怎么老是长声大气地唤我们回家呢?而我们则异常兴奋,因为在下雨时,可以看蚂蚁慌不择路地奔忙,可以看树上一脸呆相的乌鸦,——平时老是趾高气扬地嘲弄我们捉鱼虾不获,可以……但是,父母的话语像一张鱼网,我们是鱼,被牢牢地网着,不论我们怎么寻找理由挣扎,终究是乖乖地呆在家里。那时,有檐雨一缕一缕地在屋檐下摇摆,但我们始终视而不见那檐雨。那时的心思,早已穿巷而过,然后沿着弯曲的田埂来到溪河边,欢天喜地地捉鱼捉虾。当然,更多的时候,由于不能够出去,只能够望着一线线的檐雨,呆呆地出神,茫茫地发呆。
成年后,有了小家。人虽不再居于老屋子,但新住处的屋檐还是有的,檐雨也自然有的。雨水涟涟的天气里,屋檐口常常有雨珠串挂下来。但,孩子刚出生,初为人父的我,忙得手慌脚乱。为了生计,低垂着一颗头颅,一边看路,一边奔行。雨时,撑一把伞,走出家,或者走进家,家和外界之间虽有檐雨,会“嘭嘭”地把伞震颤一下,但忽而间,“嘭嘭”声便隐没了声响,如同针尖上的一滴水滴滴入了大海,在人的感觉里留不下多深的痕迹。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固执地认为,檐雨太平常了,不会在我的脑海留下多少痕迹。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挂在屋檐和大地间的檐雨,竟然如此生动妙气,不论你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竟然满是它的影儿,声儿。
那是一个假日里,天地间的雨水正涟涟。高高檐口处,有一绺一绺的雨线软下来。因为孩子们大了,去县城上学了,妻子亦陪读而去。一个人,异常清净,常常闲情地靠在椅背上,静静凝望着一绺一绺的檐雨软下来。
起初,那檐雨也只是檐雨而已,但是看久了,头颅里竟然怀疑那不是檐雨了。那檐雨,不就是写在屋檐和地面之间的古老的竖版唐诗宋词?或许就是秦观写的《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词句吧!一绺大概是“自在飞花轻似梦”吧,一绺大概是“无边丝雨细如愁”吧。忽而间,头颅里,仿佛便有一女子在楼上倚窗而望的身影,她的雨和我的雨,就这样分不清楚了。更像是杜牧的《清明》诗句,一绺大概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一绺大概是“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我眼前仿佛便有杜牧的身影,他在雨中正问路,一把伞斜撑着,雨伞骨上有细雨珠,滑下一滴,又有一滴……而我的屋檐,不就是一把伞面?我要询问的牧童呢?我突然觉得,自己走进了唐诗的意境中。
当然,看久了,也同样会看到,那不仅是唐诗宋词,更是一幅画,让人神思缥缈的画。
那不是法国后印象派画家亨利·卢梭的油画《暴风雨中摇摆的船》?眼前的雨中山野大地,不就是一艘船?近处的屋檐和地面不就是画框?檐雨时而向左斜斜地移一阵,然后又向右斜斜移动一阵,不就是卢梭的油画中的斜雨?那雨如此急促,紧张。端坐于屋檐下看檐雨的我,这样思量时,恍惚里,人不知不觉就掉进画中,成了画中的一枚景物了……
有时看累了,微闭上眼,张开耳朵,细细地倾听,能听到檐雨坠落时和空气摩擦的微微呼呼声,以及檐雨撞击到地面时发出的噗噗的声响,特别有节奏,有韵致。那噗噗的声响,有时不急不缓,若钢琴弹奏的抒情的小夜曲,一声接一声,悠悠然。人浸没于那檐雨的音乐里,头颅里便有一个平静的水面,不时有细雨滴在水面上砸出一个柔柔的波纹,忽起,渐灭……当然,檐雨的声响常常是急促而强烈的,耳朵里仿佛有一架琵琶在弹拨,弹的应该是《十面埋伏》吧?檐雨声节奏由慢渐快时,仿佛是古战争时出征前的金鼓战号齐鸣,檐雨声节奏急促时,是金戈铁马在厮杀,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马啼声、呐喊声……他们若狂风,在我的头颅里席卷不绝。
在我的头颅里,曾经留不下痕迹的檐雨,而今里竟怎么如此引人揣测和思想,让人深陷不拔?原来,檐雨是有妙气和生动的,其生动和妙气,只有在我们的倾心中,在我们的闲情里,它们才逞娇呈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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