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尾鱼,端上餐桌,总是花开富贵的。好像没什么佳肴能比得上鱼:形,音,义,味,质,五美俱全。也只有在吃鱼时,我们会特别讲究一味:鲜。
古语里,“鲜”,就是鱼嘛。美是羊大为美,鲜是鱼羊为鲜。
适时为鲜。据说,长江边上的人们,有一张“吃鱼时间表”:正月菜花鲈、二月刀鱼、三月鳜鱼、四月鲥鱼、五月白鱼、六月鳊鱼、七月鳗鱼、八月鲃鱼、九月鲫鱼、十月草鱼、十一月鲢鱼、十二月青鱼。
各种美貌的鱼,依节令,轮番唤醒味觉中“鲜”的记忆。
这其中,没有昂嗤。
我总觉得,原因在于这种鱼太丑了,太贱了;它的这个怪名字,让人很难把它跟鱼类相连。它是上不得大席面的。
但昂嗤鱼,格外地鲜。
北方的溪水里,也有昂嗤;我们叫它:嘎牙。
嘎牙,真丑。头扁,嘴阔,黄皮,黑斑,无鳞,无背鳍。背上倒有一根很硬的尖锐骨刺,加之鳃下二横骨,是全副武装、剑拔弩张的凶模样。
而且,这个昂嗤,总是神经过敏草木皆兵,游动中一遇状况,骨刺暴张,像一架微型战斗机。出了水,你用手捏它背上的骨刺,会发出昂嗤昂嗤、小小的声音。所以,人们就叫它“昂嗤”。
鱼如同人,越低贱,越是有人随意命名之。昂嗤属鲇形目,鲿科,黄颡鱼属。它的名字还有:黄骨聪,黄丫头、翁公鱼、钢针、戈艾、吱戈艾、黄刺公、疙阿、疙阿丁、黄腊丁、嘎牙子、昂刺鱼、黄鳍鱼、三枪鱼、黄刺骨、黄牙鲠、王牙、黄嘎牙,刺疙疤鱼,刺黄股,黄蛟……
随便什么名号,往它那一扔,就叫起来了。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味美。
汪曾祺说:昂嗤鱼,其实是很好吃的……汤白如牛乳,是所谓“奶汤”。昂嗤鱼也极细嫩,鳃边的两块蒜瓣肉有大拇指大,堪称至味。
如汪先生所说的“奶汤”,我在嫂嫂坐月子的时候,被她偷偷赏我吃过一碗。据说,那是我娘给她催奶的。擅厨艺的姑母,也善做“昂嗤鱼”汤。她三言两语讲给我听,简单得不像是做鱼。我如今转述,总显得啰嗦:啥佐料也不放,几滴豆油、一棵葱、两片姜,就着冷水中几尾昂嗤鱼,温火开炖。二十分钟左右,汤色飞白,浓如牛乳。洒几粒盐,漂几滴麻油,漾几片翠绿的香菜叶,糊少许白胡椒粉。
得!这就成了!捧碗在手,吮汤入口,滋溜一声,味蕾生花,香入肺腑。鲜,真是鲜哎。
我才知道,被我们看得贱如猪草、黑不溜秋凶巴巴的“嘎牙”,原是如此美的东西。
那时,每年春上,泜河上游截水浇麦,到我们村子这段,水流就细得像绳儿了。一群群“嘎牙”、鲫鱼在有限的水流里,拥挤,奔突,钻来钻去,好不仓皇。我们用沙土筑起一道小坝,将它们赶入一条更窄小的水道,然后,拿盆子一舀,半盆儿“嘎牙”半盆儿水啊。
丑鱼弄回家,我娘看不上,倒给猪,猪也不吃,任凭它们在猪槽里噼里啪啦地跃起落下、落下又蹦起……
去麦地里薅草,麦垄里,常常看到干掉的“嘎牙”,它们是随着河水,一起进入麦地的;最后做了秧地的肥料。
三十年后的今天,当我拿出不菲的价钱,再次与“嘎牙”在餐桌上相遇,忽然回忆起,当年手捏它背部硬刺时,那种微滑微涩的触感。“昂嗤昂嗤昂嗤”,它低低的声音,像一种嘲笑或预言。
当时不珍惜,过后难忘记,这是多少人的一种顽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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