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年澡,或是农历二十六七,或是农历二十七八,肯定不是正月初一。然而《修养书》说:“正月一日取五木香汤以沐,令人至老须发黑。”正月初一,香汤以浴,这风俗,我家乡是没有的。在我家乡,初一地不能扫,扫甘蔗渣也是搁墙角,不外倒;澡不能洗,洗菜水都不能外倒。我家有口石水缸,几天前我娘喊我盛满清澈的井水——初一不可担水,更不可泼水。 您买年货,我洗年澡,当是除夕前三五天。“春秋非浴之时,如爱洁必欲具浴,密室中,大瓷缸盛水及半,以帐笼罩其上。”这是清代文人曹庭栋说的,文人爱乱说,但曹公是文人兼养生学家呢。他说春秋非浴之时,一九二九三九隆冬,更非“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之时。 这几天不能“浴乎沂”,只能屋里洗。我娘烧一锅子滚烫水,用的正是前两天杀年猪的那口铁锅,鼎锅大则大矣,鼎不足经世济国,锅足可修身齐腰。“以帐笼罩其上”,帐是没有的。我家之帐是窗花纸,薄薄的,风一吹,飒飒响。我爹我娘和我们兄弟姐妹,在屋里烤被火,煨糍粑,风雪夜,雪风吹得正紧,薄窗花纸呼呼叫,对小孩子来说响得吓人。 海带从供销社购回来,一层黑,一层白,黑的是海泥,白的是盐霜,怎么着也得投水中,先浸半晌;我从棉衣里跳出来,一层黑,另一层还是黑,一层层黑也不知道是何物,只晓得是岁月结垢了,不泡开水里一时半刻,如何能将一冬天的黑岁月刮垢磨光? 文人兼养生学家曹庭栋的其他话也许不靠谱,下面的却说得正对我的路:“浴必开发毛孔,遍及于体,如屡屡开发之,令人耗真气。频沐者,气壅于脑,滞于中,令形瘦体重,久而经络不通畅。” 自从北风那个吹啊,不待雪花那个飘,我早不再洗澡。您是要与人取暖,想的是“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我是经冬怕冷,想的是棉衣永不脱,一冬都一澡。“经年不沐浴,尘垢满肌肤”,我能想象的最浪漫的事是,对面与邻里,不用阿Q与阿D在,就我俩,坐着摇椅慢慢摇,哔啵哔啵,你给我捉虱子捏,哔啵哔啵,我给你捉虱子捏。你不愿?那我且明朝与李白散发弄扁舟去:“沐芳莫弹冠,浴兰莫振衣。处世忌太洁,至人贵藏晖。沧浪有钓叟,吾与尔同归。”我没光辉,我有锅灰,蓬头垢面,破帽遮颜,同去沧浪,做个钓叟,纵使没莲娃。 腊月二十五六七八九,是洗年澡之日,理当“取五木香汤以沐”,我们却是白开水兑白开水。最当洗的是脖子,脖子戴“黑项链”,有几条呢;胳膊肘、膝盖那疙瘩,都是举世混浊,昏天黑地,天下乌鸦一般黑;更哪堪手腕处,几圈手镯弯弯绕,绕弯弯,一冬堆积云墨色,暮天漠漠向昏黑。手腕膝盖与脚髁,如我姐说,得用刨子来刨破;肚脐眼里边,藏污纳垢,当用锉子锉。 当年我家门前打瓜棚,春秋洗个澡,我娘三令五申叫我不乱倒洗澡水,倒就倒在丝瓜线瓜南瓜根底,瓜们因此长得甚是葳蕤。冰天雪地,哪有瓜根与瓜藤?我娘转叫我担到水田,肥禾去。 我娘说我洗澡“如出牛栏”,有诗证曰:冬烧热水生白烟,遥看水盆置旧年。洗澡牛栏出一桶,来年能肥一亩田。我娘出意,我出句。噫吁嚱,我娘加我合力兮,诗情李白也可敌。 旧历年底,新年将至,一定要好好洗个澡,洗去一身尘垢。如今一年到头,无日不洗澡;身体尘垢天天净,精神尘垢呢?春不洗,夏不洗,秋也不洗,年终岁尾,也不见净一次心。 今年,我打算了,好好自净一次,净去心头龌龊人,洗去心头晦气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