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回忆,与夏老师的“代购”两相对照,足证当年亲密的师生情谊,也部分解答了我的疑问。 三 在我的日记里,还记有不少中年教师的上课风采。如,朱维铮老师教我们中国史学史, “讲课时抑扬顿挫”(1981-2-25);姜义华老师上的中国现代思想史, “是我这学期以来所上的课中收获最大的课程之一” (1981-6-19);张广智老师在上外国史学史时,“总是不厌其烦地道出一些警句和格言,给人的印象极为深刻” (1982-3-5);回母校兼课、开设辛亥革命史的金冲及老师“几乎不用讲稿,讲得很流畅。他对史料的熟悉是令人佩服的” (1981-4-21)…… 另外,我还记下过一位政治经济学老师与我们的班长曹景行同学的对话: 政治经济学老师在课上问: “哪位同学能否讲讲,有计划、按比例发展的规律与价值规律的关系如何?”老曹回答说: “它们的关系就像我们学校的夏征农和苏步青一样!”一阵哄笑……(1979-10-26) 还有一位老师,给我印象特别深:“他是一位口才很好的先生,以致听他的演讲,时常忘掉记笔记,甚至忘掉了时间的流逝。” (1980-9-8)——他就是金重远老师。 金重远(1934-2012),江苏江阴人。1952年考入复旦外文系,后赴苏联留学。1959年毕业于列宁格勒大学(今圣彼得堡大学)历史系。他是世界史研究专家,曾获普京总统授予的“圣彼得堡300周年荣誉勋章”和法国政府授予的“棕榈教育骑士勋章”。不过,他直到1978年才晋升为讲师。1980年9月,金老师为我们开设了法国近现代史选修课。 我记得很清楚,每次上课铃响,金老师就会掐准时间走进教室。他个子不高, “咚”的一声跨上讲台前的木制台阶,身手敏捷。别的老师上课,总是带着讲义和书,他却两手空空。但一旦开讲,恰似行云流水、滔滔不绝,讲到关键处,他会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几张卡片,念几段史料,显得潇洒自如。有一次,金老师突然说了一个英语单词“audacity”,说这个词既是“大胆无畏”,也是“鲁莽无礼”,我已忘了这是用来评价罗伯斯庇尔还是在说拿破仑,但“audacity”这个词,却让我铭记至今。 非常巧的是,法国近现代史开课不久(10月21日),复旦就迎来了法国总统吉斯卡尔·德斯坦的来访。这是外国元首第一次到访复旦,我曾写过《亲历德斯坦总统复旦演讲》 (刊于《档案春秋》2018年第3期)一文,详述过大礼堂(今相辉堂)里的热烈和无序:总统演讲时,后几排学生都站在了座位上;演讲结束后,大家又拼命往前挤……一位校友读了以后补充说,他当时也在现场,亲眼看见一位中国高级官员被挤掉了皮鞋。不过,后来金老师在上课时,并没有责怪学生: 金重远老师上法国史课时说,法国总统来校演讲时,我们一反拘谨的态度,代之以法国式的热烈欢迎。礼宾司的人一再打招呼说,今天的秩序不太好。法总统说,没关系。(1980-10-27) 四 我的日记还写过两位老师对我作业的评价。 一位是沈渭滨老师。沈渭滨(1937-2015),上海七宝人。1961年毕业于上海师范学院历史系,1975年调任复旦历史系。沈老师是我们中国近代史课的任课老师,他去世后,我曾写过一篇《速写沈渭滨》 (刊于2015年5月2日《解放日报》),其中有一段写到了他对我读书报告的批语。没想到,这次翻阅日记,竟找到了那段批语的原文: 从文章中看出,你对洋务运动基本上持否定态度,认为其作用,消极面多于积极面。这当然并无不可。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就行。但在表述中,我个人看来似有前后矛盾之处。若是,今后写作时务必注意。一篇文章,论点必须前后一致,切不可自相违背。不知你以为如何? (1980-6-17) 沈老师批语的核心,是批评我引用史料的“前后矛盾”,对我似击一猛掌,让我有“顿悟”之感。批语中,“我个人看来” “不知你以为如何”是沈老师一贯的谦词,他从不强加于人,这让我更羞愧难当。就是从那时起,我对沈老师萌生了敬意和好感。毕业以后,我与他一直保持着交往。每年大年初五,沈老师府上常常高朋满座,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我混迹其间,感到特别轻松、惬意。 另一位是李华兴老师。李华兴(1933-2011),湖北武汉人,1956年入读复旦历史系,1966年研究生毕业。李老师是中国近代思想史任课老师,也是我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当年,他和朱维铮、姜义华老师被我们同学并称为中国思想文化史教研室的“三剑客”。李老师上课时激情澎湃、用词华丽,记得他形容中国近代社会发展,用了“雷奔电驰”一词,同学间有过热烈议论。除了激情,李老师也特别较真。有一次课上,一位同学与同桌窃窃私语,声音大了点,他立刻终止讲课: “哎哎,这位同学……”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学期结束时,有同学对我说,我的考查文章《〈大同书〉浅析》得到了李老师的好评,并说我们班得到他表扬的只有两位同学(另一位是历届生),“我起初不相信”,“后来,课代表老顾也转达了李老师的意思,我才相信了”。 (1981-1-22)不久,我选择李老师作为我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他家住广灵四路建机新村,我写论文期间曾多次上门请教。因为接触多了,我日记里对他的描述也比较详细: 我一面与他交谈,一面细细地端详着他。他很魁梧,要不是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人们也许会认为他是一个力大无比的锻工。他说话时很富于感情色彩,并审慎地注意着遣词造句的功用,说到激动处,他会忽然站起来,在小小的屋子里踱几步,然后机械地用手理一下桌椅上的书籍。(1981-12-27) 在李老师悉心指导下,我的毕业论文得了“优”。由此,李老师提升了对我的期望值,希望我将来成为康有为、梁启超的研究者。他曾多次提议我报考他的研究生,但我那时急于闯荡社会(摆脱“应届生”的尴尬),并未应考。我想,李老师对我一定很失望。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离开了复旦。从此,我就像一片脱离大树的叶子,漫无目标、随风飘荡,翠绿渐成枯黄。多少次,梦见我的老师们,感觉自己又坐在第一教学楼的课桌旁…… 蓦然回首,一个时代远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