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不快乐?”
“……他怎么会快乐?”
“是因为我吗?”
“妈妈,你就看到你自己!爸爸又不是个女人。”
小菲觉得女儿什么也说不清楚,不过又把什么都说清了。
“爸爸这样大笑大闹,就因为他太不快乐了。他要骗骗自己,要自己相信他很快乐,和这么多朋友在一块,多热闹啊。其实他很孤立。”
小菲惊异极了。她从来没有去想这一层。女儿的话让她想到,欧阳萸那种嘻天哈地的快乐的确空洞。原来她倾家荡产,维系着他空洞的假欢乐。
“你怎么注意到的,小雪?”
“……有时侯爸爸会叹气,又长又重。有时候他弹两下钢琴,又停下来,我进去他也不知道。一看他的样子,好像……好像那种什么希望也没了的人。”
“你和他谈过吗?”
“我问他:爸爸你怎么这样伤心啊?他不承认。”
“好好的,他伤什么心呢?”
“妈妈又要乱猜了。你从爸爸写的东西里应该能看到他为什么伤心。”
小菲这才想到欧阳萸三年前的那场大病,以及病中和她倾诉的话。那场痛哭,万念俱灰、身心俱焚。之后他生出不少白发,长了一脸皱纹。他的伤心使小菲震动不已,却不大摸得清头脑。病愈的他很少去方大姐家,方大姐上门,他闲谈归闲谈,其实是“闲”多“谈”少:有时娓娓地谈一阵养兰花的经过,有时议论如何滋补养生。滋补养生对于欧阳萸是个荒诞话题:他一顿喝四两白酒,造医生和自己肝脏的反,提醒他滋补养生,他会哈哈大笑。小菲惊讶而羡慕:女儿比她更懂欧阳萸,好像懂得她自己便是部分地懂得了她父亲。
他怎么会不伤心?饥荒吞噬了村庄和人们,而回到省城看到的是幸存者们的自若。方大姐曾经的悲悯心呢?假如她只有一点楚楚动人之处,那就是她青春时代的悲悯心。欧阳萸已经在沉默中背叛了她,那个二十多年前他面对刑具也没有背叛的人。他的伤心也在于此。他的伤心在于他看到自己作为一个易于背叛的人,他有多孤立。因此他夜夜狂欢,希望自己不要背叛大多数。他总是说:“真想有个能谈谈话的人!”小菲此刻明白他一直在寻找什么样的女人,一个与他心领神会的恋人,一同痛苦一同愉悦。欧阳雪的成年版本,就是这个女人。小菲生养了一场,却使欧阳萸多年前失之交臂的恋人神秘地诞生在欧阳雪身上,和她的父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沟通——大致是神交的那种缄默沟通,这使小菲不寒而栗。
回到家的时候,房子像点着了似的全是烟。小菲打个手势叫女儿马上回她自己卧室去。她脱下皮凉鞋,换上拖鞋,却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客人们太吵闹,没有听见她开锁进门的声音。还在行酒令。这次行的酒令是“酒”字,古文古诗古词古曲中,凡含有“酒”的,都拿来玩,“酒”字落到谁头上,谁便喝酒。欧阳萸嗓门嘶哑,把一桌人都灌晕了。他玩这样的游戏太省力了,张口就告诉你出处、作者、年代、并有上下文连接。小菲在门厅里听,觉得他这样的学问才华在这桌酒饭上是胡糟蹋。
这时有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吧,师母马上要到家了。”
“她到家怕什么?”欧阳萸说。
小菲一惊,他居然用这么粗糙的口吻说到她。女儿是对的,他哪里是快乐?他是笑着发怒,笑着悲哀,同时他又害怕如此背叛下去,会众叛亲离,便在表面上拼命做得与多数人相同。
她站起来,扯扯衣服裙子,理理头发——师母嘛。走到门口,她手指敲了敲大开着的门:“诸位,不早了。”她一点表情也没有。高深莫测的人一般是没有表情的,而她让人一眼看懂就是表情太多坏的事。
人们全尴尬住了。他们的脚底板抛光了这所住宅的水泥地面,却从来没见过女主人板脸。
“噢小菲回来了!来,这儿有个空酒杯!”欧阳萸满脸醉红,汗从太阳穴滴下来,一件白汗衫前襟上五颜六色全是番茄汁、酱油渍、啤酒白酒葡萄酒。他对酒的品位一降再降,只要能让大家起哄发疯就行。小菲把那只酒杯往桌沿上一顿。
客人们开始起身,一边赔笑不断。
“我们就手帮师母收拾收拾吧?”
“不用。”小菲轻轻地说,表情是不给的。“你们走吧。”
“别走啊,酒还没喝呢!”欧阳萸根本看不出小菲的不悦,“输了就赖酒啊?”
大家看看小菲脸若冰雕,手忙脚乱地开始收盘子,抹桌子。
“不用你们动手。我收拾惯了。你们在这里吃饭,哪天不是我收?”小菲说。
“不收拾!收拾什么?!来来来,才十一点钟!”欧阳萸端起自己的酒杯,“妈的,你受罚,我替你喝!”
“别喝了!”小菲把他酒杯抓住。酒洒下来。
业余文学家加专业文学家,七八个人都说:“别喝了别喝了!”
欧阳萸毕竟修养好,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不让妻子塌台。“最后一杯!”他嘻皮笑脸地说。
“不行。”
“诸位,不准走啊,刚玩到兴头上。今天你们师母在台上说错了台词,回家气不顺,大家原谅!”他不知让什么念头在心里呵痒痒,一个人闷头笑得发抖。
小菲感到眼泪都涌上来了。她真是蠢女人,一年时间都和他的情绪发生着重大误会,居然把现在他这副样子当快乐!他在自虐。
“以后大家不要再让老欧喝酒。他有肝病。”她生硬冰冷地说。
一片“好的好的”“保证保证”。他们一看欧阳萸和女主人嘻嘻哈哈,也都找到位置、姿态,一派嘻嘻哈哈,尊敬但不遵命。
“来来来,夫人的命令我从下次开始执行,今晚先喝完!”那杯子里的酒洒得差不多了,他一口倒进嘴里,再去抓酒瓶。
欧阳雪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穿着旧海魂衫和白短裤,头发披散,显然刚从床上跳起来。她从父亲身后伸手,抓住瓶颈说:“爸爸,我来给你倒。”
她把半瓶白酒揣在怀里,对客人们说:“今天就喝到这儿。”
大家看看她,又看看欧阳萸。她像个装小老师的孩子,对其他孩子说: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但欧阳萸不由自主地起身了,打着哈哈说:“他妈的,千金管老子,老子得给个面子。散啦!”他举起手臂伸个大懒腰,从那点难堪中过渡过来,手落在女儿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