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年立春过去一个多星期了,忽然铺天盖地下了一场大雪。冒着大雪去天坛,衬着飘飞白雪,红墙碧瓦的天坛,一定分外漂亮。没有想到英雄所见略同,和我想法一样的人那样多。想想,如今手机流行,拍照变得方便,人人都成了摄影家;而趋之若鹜来天坛拍雪景的专业人士,背着大炮一样各式镜头相机的,自然更多了。 我坐在双环亭走廊的长椅上,这里平常人不多,今天,也多了起来,多是在双环亭前的雪中拍照的。坐在双环亭里的人,几乎是如我一样的老头儿老太太了,看年轻人在纷飞大雪中嬉戏,手机和相机像手中的宠物一样,在雪花中一闪一闪的跳跃。 坐在我身边的,也是一个老头儿。我来的时候他就坐在这里,大概时间久了,显得有点儿寂寞孤单,便和我没话找话聊了起来。他比我小两届,六八年老高一的,当年和我一样,也去了北大荒,是到了密山——北大荒,一下子,让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其实,当时我在七星,密山离我们那里很远。 我们越聊话越密。他很爱说,话如长长的流水,流个没完。我听明白了,他是来参加他们队上知青聚会的,同班的七个同学说好了,今天来天坛双环亭这儿聚会的,拍拍照,聊聊天,到中午,去天坛东门的大碗居吃饭。当初,他们七个同学坐着同一趟绿皮车厢的火车,到北大荒分配到同一个生产队,别看离开北大荒回北京的年头不一样,回到北京后工作不一样,有人当了个小官,有人发了点儿小财,有人早早下了岗……不管怎么说,七个人的友情,一直到今天,从1967年到北大荒算起,有55年的历史,时间不算短了。 都快中午了,除了他,那六位一个人都还没来。他显得有些沮丧,拍怕书包对我说:“北大荒酒我都带来了,准备中午喝呢。咱们军川农场出的北大荒酒,你知道,最地道……” 我劝他:“雪下得太大了!” “也是,没想到今儿雪下得这么大,你瞅瞅我们定的这日子,没看黄历!”他对我自嘲地苦笑,又对我说,“好几个哥们儿住得远,今天这路上肯定堵车。” 我忙点头说:“那是!别着急,再等等。” “大家伙儿都好多年没见了,本来说是前两年就聚聚的,谁想这疫情一闹就闹了两年多,聚会一拖再拖到今天,又赶上下了这么大的雪!” “这样的聚会,对你们更有意义!”我宽慰他。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接了电话,他的同学打来的,告诉他来不了了。放下电话,他对我说:“他家住得最远,清华那边的五道口呢!” 又来了个电话,另一个同学打来的,嗓门儿挺大,我都听见了,也来不了,家里人拉他非要到颐和园拍雪景,人正在去颐和园的路上堵着呢。 少了俩了!他冲我说,显然有点不甘心,拿手机给另一个同学打电话,铃声响半天,没人接。他有些扫兴,又给另一个同学拨电话,这一回接通了,对方也抱歉地说:“来不了,实在没辙,这么大的雪,咱改个日子吧!” 他放下电话,不再打了。 坐了一会儿,突然,他站起身来对我说:“这么大的雪,我本来也不想来的。我老伴说我,这么大的雪,再滑个跟头儿,摔断了腿……可我一想,今天这日子是我定的,天坛这地方也是我定的呀!” 叹了叹气,他又对我说:“你说那时候咱们北大荒的雪得有多大呀,比这大多了吧?那年冬天,一个哥们儿被推举上工农兵大学,我们给他送行,在农场场部,包下了小饭馆,下那么大的雪,跑十几里地,不也都去了吗?” 我劝他:“此一时彼一时了,兄弟,那时候,咱多大岁数,现在多大岁数了?” “是!是!”他连连称是。说着,他看看手表,站起身来,看样子不想再等了。 “不再等等了?” 他冲我无奈地摇摇头,背着书包走出了双环亭。 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雪中,心里有些感慨,知青的身份认同,只在曾经的同在北大荒的日子里;知青之间的友情美好,只在回忆中。知青一代毕竟老了,几十年的岁月无情,各自的命运轨迹已大不相同,思想情感以及价值观,与北大荒年轻时更是大不相同。如果还能有友情存在,在五十多年时光的磨洗中,也会如桌椅的漆皮一样,即便没有磕碰,也容易脱落。热衷于聚会的知青,沉湎于友情的知青,是那么的可爱可敬——只是,如此缅怀和钟情的纯粹友情,和如今纯粹的爱情一样,已经变得极其稀少。能如古人王子猷雪夜远路访友,只能是前朝旧梦了。 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和欲求的纯粹友情,只能在我们的回忆里。在回忆里,友情才会显得那样美好。时间,为友情磨出了包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