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你以为呢?当然不只“朋友”。
“正儿八经的男女朋友?”
“就是朋友。”
“戴维斯先生说,你们是正儿八经的男女朋友。有婚姻趋向,在美国被看成正儿八经的恋人关系。”
我看着他,说:“噢。”
这个特务的意思是,美国的男女关系多种多样,通奸之外、不伤风化、发展不快不慢、偶然同居的这种,叫正经的。除此之外,都是胡来。
“你们真的相爱?”他一下子停止了转椅的动作。面色有了些焦虑。在这种地方,说这样的话题,他也觉着别扭。
我想了想:说:“嗯。”我能说什么呢?
我突然发现不对劲了:便衣福茨像个真正操心我进步,关注我操行的团支书。我曾花出去七年时间和一个团支书作对。我将两臂往胸前一抱,说:“怎么了?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我笑了笑,二郎腿轻轻晃了晃。从天花板的镜头里看下来,我或许有一点儿放荡。
“就是说,你承认你和我们的外交官安德烈·戴维斯正式开始了有婚姻趋向的恋人关系?”
“嗯。”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想过给它定义。你到底想拿我怎样?十二本书的偷窃和安德烈有什么相干?“我不知道你对中文里‘恋爱’这词的理解,是否和我完全一致。”
“可以再给你一个定义,”他说,“你在和美国外交官安德烈·戴维斯的交往过程中,是否谈到过结婚?”他口气一粗,“谈到过,是吧?”
“好像是。”
“是,还是不是?”
审讯是这样开始的。特务福茨是这样笑眯眯地开始审讯的。
“是的。”
他的笑一下变得松弛了。他体内也是一阵松弛:得到了我的第一步供认。“好。这就明确了。你看,我们指的正式恋人就是指的这个。”
我还是看不出我的祸闯在了哪里。
“不可以和安德烈·戴维斯谈恋爱吗?”
“呕,”他说,“欢迎你和他谈恋爱!我给你错觉了吗?你怎么会觉得我反对你们的恋爱呢?”他肩膀耸起,两手张开。他的肢体充满表达。“戴维斯先生是个杰出的外交官,二十三岁刚出学校苗头就很好。当然欢迎你和他恋爱。他的中文怎么样?比我的怎么样?”
“他能背古文。你知道,中国古文。”别以为我想拿他镇住你。你脸上有了轻微的酸意,极轻微的。
理查忍着妒忌笑了笑说:“我听说他会唱不少墨西哥情歌。”他说着拉开抽屉,眼睛在里面略一搜索,然后又回来,看着我。抽屉里一定有安德烈·戴维斯的资料,他刚才显然来了个紧急补习。“你听他用德文朗诵过《浮士德》吗?”
“当然。”从来没听过。即便安德烈乐意对牛弹琴,我也无从知道那便是《浮士德》。
“对了,他一定告诉了你,他当过兵。”
“没有。”他当然告诉过我。
“他居然没告诉你这件事?”理查的肢体语言表示他大致不相信。“他当过兵!在上大学之前,他当了三年步兵。美国军队提供上大学的费用……”
“军队付学费?!”
我此刻的兴趣很真切。就是从天花板的镜头一眼看下来,也看得出我对“学费”二字的敏感,劲头很大。我对和钱有关的信息都劲头很大。
理查说:“你们中国军队没有给你一笔钱吗?哦,是说,你退伍的时候?”
我的心跳错了一个节拍。原来他在这儿埋伏我;他句句话都不是闲话。我告诉他,中国军人退伍会得到一笔钱,一个美国人不屑的数目。我还告诉他,我们是穷人的队伍。
“不过你不同啊,你是军官。军官会有一笔不小的钱吧?”
“记不太清了。”我记得很清楚:一千四百块,叫做“安家费”。
他看着我,眼睛很快乐。他说:“够买五辆自行车。”他挖苦成功了,快乐变得明目皓齿。
“六辆自行车。”
他说:“那得看什么官了。”
我说:“那得看什么自行车了。这算不算你有兴趣的情报。”
“别叫它情报嘛,纯粹是我个人的兴趣。可能你猜出来了,我是个中国迷。”
“这不用猜。”在人自我吹捧的时候,我一向比较合作。
“中国军队是个特殊的部队。自给自足。”
我说他对极了,他对中国的理解一点儿也用不着我帮忙。他又来个明目皓齿的快乐。即便是特务,他也是个心地明澈的特务。他无非让我明白,蒙骗他不大容易,甚至是相当艰巨的一桩事。假如我蒙骗他,我可不是故意的。我喜欢对陌生人口是心非。尤其对一个上来就是对立面的陌生人,尤其是,他很可能发展成一个对立面的老熟人。
二十分钟了,这个人到底想拿我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