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母亲拿起一把小米葱,打了个如意结,拿一大块洗净的姜块拍碎,一齐丢进锅里,煸炒了一下,阵阵的葱姜味,夹着河豚香味扑鼻而来。她特别交代:烧河豚切忌放花、辣二椒,这也是扬中烧河豚的风俗。母亲让父亲再次控火,将十多条河豚鱼头朝外,尾朝里,齐扎扎沿着锅壁围成一个圆圈。母亲将熬熟的河豚肝片倒入锅中,然后从井灌里舀出温水,注入里锅,直至水淹没河豚鱼体。淋入少许料酒,将铲刀搁在锅里,盖上锅盖,吩咐父亲往锅堂里多添些豆秸,尽管把火力调到最大。 河豚肝是剧毒,但极其美味。熬制河豚肝时一定要熬透,既不过,又不欠,恰到好处。铲刀搁在锅里烧,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铲刀在煸炒、熬制河豚肝时和生的河豚肝接触最多,尽管在熬制时,河豚肝毒已经绝大部分被解掉了,但还得放在锅里,用大火慢慢地把河豚余毒完全解决掉。 母亲说,烧河豚、吃河豚千万不要催,不到时辰不揭锅,不到时候不下筷。 讲完了,锅里的河豚也烧开了。母亲揭起锅盖,离锅面约一尺多高,弯着腰,探着头,手里拿着勺子,不断地撇去锅中浮沫。然后放回锅盖,说这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烧河豚揭启锅盖,是不能离开锅的上方的。如果离开了,锅中的热气会直接上冲,那冲劲势必会吹落屋顶上的“吊吊灰”。此时我才意识到母亲之前所做的掸尘、搁扁,现在又启锅盖,都是冲着防“吊吊灰”的。 这个时候,锅里的河豚已经烧了一半的光景了,母亲往锅里添了一块凝固了的荤油(猪油),再过一会儿,又往锅里加少许盐和糖、两小勺河豚酱,随后让父亲少添些豆秸,控制火力。 母亲去了堂屋,从香柜抽屉里厚厚的一沓子 “表情纸”(扬中用于祭祀的纸钱,也称毛张纸)中,抽取一张,将纸搓成细而长的“芒子”(旧时点火、点烟时用的纸捻子)。说自她奶奶烧河豚那会儿,就用这个来试毒。芒子粘上河豚汁,如果正常点燃,说明河豚已经油汤分清,熟了;如果点燃时,有噼里啪啦的响声,说明河豚火候还未曾到位,此时有毒,仍需烧煮一段时间。 河豚仍在锅里烧煮着。母亲将河豚皮拿来,一张张翻转过来,一副副完整的河豚肋,被灌进河豚皮里。她一手揭开锅盖,一手将河豚皮包肋摊在锅中的河豚上,并让父亲控制火候,慢慢煮炖。母亲告诉我们,河豚皮是在河豚出锅前一刻钟下锅,皮、肋没有毒,肋很鲜嫩,很容易煮熟,过早放入,就容易溶化在锅中,那就太遗憾了。 父亲这时不再往锅堂里添豆秸了,只是靠豆秸灰烬的余火,温温地传递到锅底上。一锅金红油亮的河豚,带着十足的河豚香味呈现在面前,母亲照例用芒子试了一下,一切正常。接着母亲从挂在水缸上方、刀架旁的“箸笼”(筷笼)里拿出一双筷子,拣一块河豚油渣送到自己的嘴里,又拣了一块河豚油渣送到我父亲的嘴里,两人咀嚼了一下咽下肚,彼此会心地笑了。我知道他俩的微微一笑,就意味着这锅河豚烧好了,因为以前不止一次听母亲说过,河豚烧好了,“厨子要先吃第一块”,这也是扬中烧河豚、吃河豚的规矩。 四 记忆中,母亲烧河豚多以红烧为主,但河豚烧竹笋、河豚烧秧草、白煨河豚、潽油烧河豚也是经常看到的。 河豚焐秧草是母亲烧河豚的另一个绝活。母亲说做这道菜极其繁琐,且耗时费力。宰杀采用古法,须经过漂、洗、熬、煮、煸、烩、焖等多道工序,烹饪技法十分繁杂,全靠火候把握,且烹者全程不离左右。四十多年后,我按母亲的口授,完整地复制了这一道菜,取名“明宫河豚”,在全国首届江鲜烹饪技能大赛中夺得 “特金奖”,并被评为“全国十大江鲜名菜。” 河豚烧竹笋,是母亲祖上传下来的另一道河豚菜。河豚烧竹笋其制法和红烧河豚相仿。只是河豚下锅前,须将切好的竹笋块和熬煎好的河豚油一起拌炒,并作为垫料和河豚同煮,成菜特点是,竹笋甘脆、河豚肉嫩,两鲜相融,口感绝佳。 白煨河豚,今人也称“奶汤河豚”。母亲熬制时,重在白和煨二字上做文章。首先在熬豆油上,母亲一改以前用小火慢熬的做法,而是大胆地采用火候“先大后小”的熬油方法,即先用大火将豆油迅速提温熬透,然后扬油降温,用小火慢熬河豚肝片,始终保持油的清澈。再是河豚肝片要务涤甚洁,容不得一点血丝和污迹。最后在煨上要以火候作保证,先大后中,始终保持锅中不大不小的翻滚,确保河豚鱼丰腴饱满,烂而不散。煨出来的河豚汤汁色泽白美,鲜腴润口,浓浓豚香中能品尝出阵阵奶香味。 潽油烧河豚,是一道能真正体现“拼死吃河豚”内涵的河豚菜,无论于烹者、食者都是一个最高境界。俗话说:十潽九毒,十毒九死。潽烧充满着凶险,同时又充满着神秘。当你尝后,会有滑腻似脂,鲜香畅神的感觉,让你真正地体会到,什么叫最香、最肥、最美。嘴唇和舌尖都会麻麻的,浑身飘飘欲仙,坦诚地讲,这已经轻微中毒了。潽油烧河豚最大的诱惑,就是让你处于似毒非毒的“三叉路口”,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不过,敢做、能做的烹者,也可谓凤毛麟角。 潽油烧河豚,其法与红烧河豚大抵相同,但又有所不同。母亲在处理河豚肝时,既采用传统保险的高温解毒法,又大胆采用创新冒险的低温解毒法。河豚肝切片后,一部分用热油熬制,如同红烧河豚,正常烧煮。待河豚烧煮至七成熟时,将反复冲洗的河豚肝一片一片的铺在快要熟的河豚上。河豚肝在温温的锅中,不失水,不失油,慢慢地成熟,99.99%的河豚味被固化在河豚肝片里。拣一片往舌尖上一放,纯的河豚味立刻充满口腔,那才是真正的嫩、真正的滑、真正的鲜、真正的香。此时,你才能真正理解体悟“值那一死”的千古概叹。 习俗总是跟着生活走的。生活变了,有些习俗也就慢慢淡去,甚至趋于失传。即便我生于斯、长于斯、生活于斯,如今也很少看到母亲50多年前烧河豚的那一幕幕,它将成为我生命中挥之不去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