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烧河豚的手艺最早是从母亲那学来的。母亲是土生土长的扬中人,从她奶奶那时起,就传下一个规矩:每年春天,一家老小都要在一起,吃上几回河豚。母亲家就住在当年夹江西新桥码头港对过的洪家埭,码头附近停靠许多渔船,渔民们素以捕捞鱼虾为生。每年我家烧的河豚,都是从这些渔船上,或用米换,或用钱买来的。
母亲烧河豚,通常是在厢屋的灶锅间大灶上。大灶连同锅门口,差不多占据了“灶锅间”三分之一。灶很高很大,正面由灶台、灶门、锅、井罐等组成,背面则有外锅膛和里锅膛。而母亲烧河豚,多选择里锅,可能是十多条河豚,只有里锅才容得下的缘故吧。 春天吃河豚的日子,是早就计划好了的。买河豚、杀河豚,包括漂洗河豚,由父亲一人包干,烧河豚则由母亲全权负责,而去叫亲朋、邻居来吃河豚,则由长我两岁的姐姐婉青去跑腿。当日,母亲一早起来,先要用畚箕将里、外锅膛的冷暴灰(草木灰)扒尽,让锅膛腾出足够的空间,容纳柴火。然后,拎起里、外铁锅,去门外菜地边,用弯刀贴在锅底,由下而上,刮去附在锅底的“锅漆灰”。 接下来,母亲要掸尘扫灶。母亲手持掸帚,掸去锅灶上方“芦材旺”(天花板)以及灶柜上面的灰尘,特别是要掸去锅灶上方从芦材旺上面吊挂下来的 “吊吊灰”。吊吊灰,其实就是蜘蛛网加灰尘的残留物。扬中人常说:烧河豚最怕吊吊灰。一旦掉进锅里,满锅河豚都有毒。后来长大了,专业从事河豚烹饪的我才知道,防止吊吊灰落入锅中确有道理。吊吊灰集污垢、灰尘于一体,实在是脏,并且有毒。 母亲取两根稍粗的竹杆,用细麻绳一头,系住竹杆的两头,另一头系在大灶上方辅梁上,竹杆呈水平分开,悬挂在锅灶的上方。母亲拿一只圆型竹扁,反扣在两根竹杆上,这样为烧河豚提供了一个安全伞。接下来,母亲用“丝瓜瓤”蘸些米醋,将两口锅洗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清洁无比,光亮照人。 母亲告诉我,她喜欢用豆油和酱烧河豚。酱烧河豚其实就是红烧河豚,自然离不开“河豚酱”。河豚酱一般都是自家做的。 烧河豚的这一天,父亲、母亲着实很忙。父亲把河豚买回来后,在场上宰杀,而母亲在灶上一直忙乎着。掸尘扫灶、清洗锅子后,但见母亲从正屋后壁头香案上,拿来香炉、蜡烛台放在灶台上,燃起蜡烛,点上三柱香,双手持香,合于胸前,朝着灶柜上的灶神爷像,嘴里念叨着,祈求灶神爷保佑平安。然后将香插入香炉,双手作揖,在灶神前拜了三拜。又用铜盆打来半盆清水,将双手浸入水中,反复清洗,谓之为净手。至此,烧河豚的各项准备工作都已做完了。 二 下晚时分,母亲拿起一只菜篮子,来到场上,从搁在长板凳上的腰子盆里,捞出漂洗过的河豚鱼体、肝、皮和肋,稍控了一下水,回到灶锅间。取来两只搪瓷脸盆,把装有河豚的篮子搁在另一只盆里,用挽子(即木制带柄的水舀子)从水缸里打水,倒入另一只。左手抓起一条河豚,右手握一把剪刀,借着灶柜上的美孚灯光,用剪刀尖子刮剪河豚脊椎处,看是否残留达子血,不时还将河豚鱼体放在清水里再过一遍。父亲则坐在锅门口的“爬爬老”(杌子)上,等待生火。 查完了鱼体,母亲又拿来一张张河豚皮,看是否有伤口或溃烂处。她说河豚皮本身没毒,但如果有伤口,这也很危险,须得大块切除。当时,她也未曾说出什么道理来,倒是坐在锅灶后面的父亲插嘴道:河豚的伤口也有毒!河豚有个习性,最喜欢相互撕咬,撕咬必定会受伤留下伤口。伤口处的血液和组织液浓度,比平时不知要大多少倍,毒性特强,一旦进食,必将遭不测。 检查完河豚皮,母亲右手操外婆传给她的银簪,左手拿起一副河豚肋,在其背面系带上的毛细血管中,寻找和剔除尚未漂洗干净的河豚血隐。再翻转过来,在其正面检查是否有隐血斑块。她说,如果河豚肋的表面出现隐形斑块,最好用剪刀剪开看一下,看内部是否有瘀血块,如有一定要清除干净。因为雄性河豚比较活跃,在水中游速快,身负硕大精囊,难免会被撞伤。一旦撞伤,就会造成肋部毛细血管出血,进而渗透至肋的内部。如果检查不出来,那也是十分危险的。她还说河豚肋本身没有毒,但有些河豚会是 “公母人”(雌雄同体),河豚肋会出现雌雄同体。一副河豚肋,一半是雄性河豚的精囊,另一半显示雌性河豚的卵巢,或者是上半部分是雄性河豚的精囊,下半部分是雌性的卵巢。凡此种种,一律不可烧煮食用。 一切收拾停当,母亲拿起一块“倒过角”的河豚肝,用剪子剪成大约半公分厚的薄片,放入小瓷盆中。她边剪边哼唱起来:“河豚油啊味道好,洗啊干净最重要,如果厚薄不均匀,生熟不透命难保。”母亲年轻时,是父亲文化站的文艺骨干,嗓子好,能唱许多好听的歌,也能哼许多好听的江南小调。但烧河豚时能脱口而出这样的打油诗,却让父亲和我打心眼里佩服。 三 正式烧河豚的时刻终于到了。父亲抓起一把稻草塞进锅膛,用火柴点燃,待稻草的火焰变旺,父亲又往锅膛里添了一把豆秸。锅底的几粒水珠,也急速地打了几个滚,一眨眼不见了。 母亲伸出左手,手掌离锅面约五六公分,感受下这时的锅温,右手拿勺,从里锅灶面上的油钵子里,舀出一大勺豆油,沿着锅壁,匀称地将黄澄澄的豆油泼洒在锅里,然后用铲刀反复铲浇。豆油在锅的温度作用下,冒着阵阵的热水气。随着水气退去,油温逐渐升高,渐渐趋于清澈。母亲端起装满河豚肝片的小瓷盆,沿着锅壁缓缓倒入锅中。灼热的豆油,顿时噼里啪啦炸开了,整个里锅异常热闹起来。 母亲和父亲配合十分默契。母亲一个眼神,父亲就知道该添多少豆秸,增强火力,控制火候。母亲执铲不停地在锅中挥动着,一会儿往左铲动,一会儿往右铲动,更多地是用铲刀头,压压热油中的河豚肝片,发出吱吱的声音。在她的操弄下,慢慢地只见河豚肝片一点点由浅乳白色变成象牙黄,由象牙黄转成腊梅黄,由腊梅黄趋向香焦黄。肝片开始结壳时,母亲朝锅膛口的父亲点点头,只说了四个字:刚好,控火!她丢下铲子,随即从刀架上拿起一把“抄漏”(漏勺),捞出结壳的河豚肝片丢进碗里,快速地扬油降温,并将河豚鱼两条一轮在油锅中翻身煎透,盛入白色的搪瓷脸盆。此时,灶锅间早已充满了浓浓的河豚香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