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贵公子愈发显得尊贵,嵇康倒是愈显破落,隐居山阳一隅,以打铁为生,“以自赡给”。经过在官场多年溜须拍马的历炼,钟会自恃已经是“精练有才辩”,于是,他“乘肥衣轻,宾从如云”,带领一大批帮衬的“贤俊”看客,打着“学术交流”的旗号,浩浩荡荡前去“造访”。这样的造访,颇有挑衅和矫情的意味。钟会大概是想借官架和气势,换来嵇康的另眼相待,以此提高自己在当时文艺界的名声吧?然而,对于这个高级访问团的突然造访,嵇康理都不理,继续在家门口的大树下锻铁,嵇康的朋友向秀则在一旁鼓排,照顾炉火。炉火熊熊,嵇康手起锤落,叮叮当当,当当叮叮,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嵇康锻打了很久,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钟会领着一大帮人也傻看了很久,终是觉得无趣,悻悻作罢。在他们欲要离去时,嵇康才慢悠悠地问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对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词锋两不相让,问得精妙,答得机趣。然而,钟会终是觉得丢了面子,并因此深深怀恨在心。
如果据此而推论,说钟会仅仅因为嵇康怠慢了他,为报睚眦之怨,才借吕安一案,乘机陷害嵇康的话,那么就太低估钟会的政治动机了。身为司马氏政权最贴心的政客,钟会拜访嵇康,绝非只是图个人一时之快。同样,他要置嵇康于死地,也不可能只是由他的个人意志来决定的。也就是说,嵇康之死,幕后应有更大的黑手,钟会只是扮演台前恶人的角色罢了。那么这个恶人会是谁呢?这要从给嵇康下的罪名说起。
钟会以“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的理由,劝司马昭将其杀掉,“以淳风俗”。然而,当时的清流名士皆以谈玄清议为能事,以非薄礼教为时尚,《世说新语》里满篇大话、怪话、俏皮话,便是最好的明证。值得注意的是,魏晋之际,“名士少有全者”固然是事实,可真正因言语招祸者,却没有一人。此前的何晏、夏侯玄不是,其后的张华、潘岳、陆机也不是。便是同为“竹林七贤”的阮籍,居丧饮酒食肉,虽说也是“非毁礼法”的典范,“为文俗之士何曾等深仇疾”,进的谗言也不少,可司马昭也是非常宽容,那么为何偏偏到了嵇康这里,就敏感如斯、苛刻如此呢?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嵇康被害是缘于嵇康无论言论,还是行为,都太不安分。譬如钟会在向司马昭进谗言时,就首先指出嵇康是“卧龙”一般的人物,这就暗示嵇康的个人能力和活动能量都非同一般。接着钟会又指出毋丘俭“造反”时,嵇康曾要起兵响应,只是听了山涛的话才放弃。最有力的证据是他嵇康的《管蔡论》借周公诛管蔡的事,声辩管蔡无罪,为毋丘俭淮南起兵张目,其中“忠于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众,欲除国患,翼存天子”的话语,怎么听都是借古喻今,揭露司马氏代魏自立的狼子野心。当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若做个心知肚明的木头人,倒也无事,可嵇康却偏偏轻肆直言、遇事便发,发出刺耳的笑声。司马氏找人杜撰汤、武、周、孔的话,为篡位制造礼教根据,他却偏要“非汤武而薄周孔”;司马氏想借禅让以文饰篡逆之事,他却偏要“轻贱唐虞而笑大禹”。嵇康的这般“非毁抵突”,自然令司马氏非常生气和尴尬。
更令司马氏忧心的是,嵇康不仅仅笔头有力,而且其社会活动能量和个人影响也非比寻常。有两个事例特别值得玩味,一个是《文士传》里说嵇康有“性绝巧,能锻铁”的本事。堂堂一位驸马爷,一位大学士,一个大才子,为何偏偏有这样奇怪的喜好呢?他并不缺钱,而且有人喜欢他锻成的东西时,他都会送给人家。这就不能不令人浮想联翩,他锻成的铁器会是什么呢?艺术品,农具,或是兵器?嵇康隐居的山阳城,是魏室曹氏派系的大本营,若是兵器,又随意送人,会不会要暗地里结兵造反呢?这一点我们不得而知,但司马氏想知,而且必须知道。于是,司马氏派来钟会“造访”,不在嵇康行散时,不在嵇康吟诗时,不在嵇康弹琴时,而恰恰在他和朋友锻铁时。这次突袭大检查,钟会来得及时,可嵇康也表现得很是完美,打来敲去,就是不拿个成品给你看,让钟会抓不住一点把柄。于是,“何所闻,何所见”的文人典故,变成了“地下党”和“反动派”斗智斗勇的传奇故事。
如果说“嵇钟斗”只是虚惊一场的话,那么另一件事,就足已令司马氏心惊肉跳、杀意顿生了。
且说嵇康下狱后,洛阳太学生3000人集体请愿,要求释放嵇康,甚至许多“豪俊皆随康入狱”,这便有了政治示威的意思。司马氏对嵇康过于提防,都是缘于他的特殊身份。嵇康是曹操的孙女婿,也是被司马懿杀掉的何晏的侄女婿,他自己又不明不白地跑到汉献帝刘协的贬居地山阳隐居了十几年。这种身份,这种态度,都令“外宽而内忌,猜忌多权变”的司马氏难以放得下心来。何况他还是当时文士里最具影响力的学术泰斗和精神导师,在社会上颇具影响力。对于这样的精英人物,司马氏也不是没想过化敌为友,将其笼络到自己的集团中。可嵇康偏不买账,始终坚持不合作的态度。对于司马氏而言,这样的人物,“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还是小事,相忘于江湖也就罢了,可若要在“边鄙无诡随之民,街巷无异口之议”的大好形势下,以“轻时傲世”的姿态“乱群惑众”,那就是无法容忍的大事了。于是,摆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的嵇康面前,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可怜的嵇康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刚下狱时,他情绪低落,满腹委屈,在《幽愤诗》里郁郁自问:为何“欲寡其过”却“谤议沸腾”,“性不伤物”却“频致怨增”?后回想起道士孙登对自己“才多识寡”的批评,便愧以为自己只是“不懂保身之道”,所以自责“昔惭柳下,今愧孙登”。然而,他以为自己犯下的只是“曰余不敏,好善暗人”的性情错误,并天真地以为只要“奉时恭默”,少开尊口,便能够“安亲保荣”,便可以“颐性养寿”。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案情的进展,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难逃一死。对于追求养生的他,死亡自然不是他愿意付出的代价,可他也不会为了贪生,而去解释,或者改变自己的看法。对他而言,个体的尊严远比生命宝贵。于是,他不再幽愤,而是坦然面对宿命,认真迎对死亡。
困死到“傲世”的性情死胡同时,信奉老庄之学的嵇康才猛然醒悟“顺世游世”一面的重要。正如颜之推在《颜氏家训·勉学》中所言:“嵇叔夜排俗取祸,岂和光同尘之流?”嵇康对此认识也很明确:本是俗世中人,岂能一味排俗?正因为他做得太激烈了,才会搭上性命。因此,他希望儿子能汲取教训,重新换个活法。虽然他不喜欢俗世,可他也懂得人情世故的重要。为了儿子能在俗世中顺利成长,他在家诫中是千叮咛、万嘱咐,不厌其烦地讲述一些处世做人的细节。譬如对当官的要尊重,要学会“谦言辞谢”;对别人的私事,不求强知,看见有人窃语私议,要赶紧走开;不强劝人酒,亦不要硬拒人家劝酒,拿着酒杯,表现出醉醺醺的样子就好了,千万不要“困醉,不能自裁”……这般世故的礼节套路,实在不像是一个志趣高远的名士所言,倒像是一位涵养到家的世故老人的心得。然而,身为一位慈爱的父亲,他这样的叮嘱又无可厚非。
死亡的那一刻终于到来了。
对看惯了杀人场面的洛阳城百姓而言,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只是刑场要比以往更壮观,人也多了很多。嵇康从高台上望去,看到台下人山人海,挤满了来自太学院的白衣士子,还有许多是他的朋友。他们渴望做最后一次努力,想以朝廷怜惜人才、培育人才为重和请嵇康为师的理由,再次向大将军司马昭请愿。司马昭不许,旨意传到刑场时,人群阵阵躁动。有这么多可爱的士子和朋友相送,嵇康很是感动,临别之际,总要表示些什么。他抬头看了看太阳,离行刑应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他请求送上一把五弦琴,准备弹奏一曲《广陵散》,以完成人生最后的谢幕。神色从容的嵇康在高台坐定,在士子的注目礼中,开始拨弄琴弦。悠扬的琴声中,无杀伐之声,也无幽怨之声,而是“感天地以致和”的清正之音。一曲弹罢,场上一片死寂。嵇康凝视弦琴片刻,叹息一声,说道:“以前袁孝尼想跟着我学《广陵散》,我没有教他,今我一去,《广陵散》从此绝矣!”于是,离席起身,引颈赴死,年仅40岁。
嵇康死后,《晋书·嵇康传》云:“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帝(司马昭)寻悟而恨焉。”海内之士的悲痛倒是不假,可司马昭的悔悟却很是值得怀疑。我以为这不是史官的曲笔示好,就是司马昭在做秀收拢人心。因为按道理讲,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他以嵇康一颗华美的头颅,换来耳根的清净、王道的顺通,没有人再敢或明或暗地反对他。按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王夫之所言,那就是:“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嵇康死后,敢与司马氏对抗的士林集团瞬时土崩瓦解,一年后,阮籍为司马昭封晋公写了《劝进文》,虽说是醉时一挥而就,可也“落落有宏致”,没有半点闪失;向秀也乖乖应征做官,虽说是“容迹而已”的消极应付,可至少是服务在司马氏的门下;值得一提的是,18年后,嵇康的儿子嵇绍也在山涛的大力举荐下,被晋武帝“发诏征之”,后来还成为晋朝的忠臣。对此,嵇康应是理解和满意的。正如他在家诫中所暗示的那样:“若临朝让官,临义让生,若孔文举(孔融)求代兄死,此忠臣烈士之节。”
嵇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悟透了人世的要义。在精神的世界里,也许可以“称心而言,率性而行”,可在复杂的现实中,倒是应该时时小心、事事圆通的。正如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里所言:“嵇则忤世之狂,故以招祸。”若是一味狂狷、狂傲,“安望世之能见容而人之不相仇乎”?
毕竟,这个世界,是人的世界,而非神仙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