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科利村的花园里,卡捷琳娜和阿尔卡季同坐在一张铺着草皮的长椅上。他们头顶上是棵高大的水曲柳,身旁躺着菲菲。菲菲躺的姿势猎人们把它称作“伏兔式”:身躯修长,曲线优美。卡捷琳娜也好,阿尔卡季也好,都不说话。他手里拿本打开的书,而她在捡篮子里的白面包屑投给一小群在她面前嘁嘁喳喳、跳跳蹦蹦的胆小麻雀。微风在水曲柳枝叶间穿梭,给林荫小道,给菲菲黄色的背脊上投下游动的乳白色、桔黄色光斑。密密的浓荫盖住了卡捷琳娜和阿尔卡季,只在她头发上偶或掠过一道明亮的阳光。两人默默无言,正因为默默无言却又坐在一起,标志着他们的亲近和信任:表面上各归各,实际上却心犀相通。自从我们上次见他们在一起之后,他们已变多了,阿尔卡季的神色比以前安详了,卡捷琳娜比以前活泼了。
“您没发现水曲柳这名词起得有多好吗?”阿尔卡季第一个打破沉默,”因为再没有一棵树能像它那样柔若水、飘若仙,亭亭玉立。”
卡捷琳娜抬头望了望说:“果真是的。”而阿尔卡季听了却想:“她倒不来责怪我滥用美丽词藻。”
“我不喜欢海涅,”卡捷琳娜瞥一眼阿尔卡季手中的书,说,“无论是他的哭或者笑。只在他沉思或忧郁的时候我才喜欢。”
“而我,却喜欢他的笑,”阿尔卡季说。
“您身上还留有嘲讽揶揄的痕迹……(“痕迹!”阿尔卡季不由想道,“如被巴扎罗夫听见才有话说哩!”)您等着吧,我们会把您改造过来的。”
“谁来改造我?您吗?”
“谁?……我姐姐,还有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您别想辩得过他,还有我姨妈——您陪伴她去教堂接连有三天了。”
“我不能拒绝呀!至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可记得,她自己在许多方面也都同意叶夫根尼的观点。”
“那时我姐姐也和您一样,处于他影响之下。”
“也和我一样?难道您发现她摆脱了他的影响?”
卡捷琳娜不答话。
“我知道,”阿尔卡季接着说,“您从来就不喜欢他。”
“我没有评论他的能力。”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我每次听到这样的回答都不敢相信……没有一个人是我们所不能评论的,您这话不过是遁词罢了。”
“好,就对您说吧,他……并不是使我不喜欢,而是觉得,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人,我对于他来说也是陌生人,您也一样。”
“为什么?”
“怎么跟您说才好呢?……他像头猛兽,而我和您像家畜。”
“我也是家畜?”
卡捷琳娜点点头。
阿尔卡季搔搔耳根。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听您说这话直叫我心怀委屈。”
“您也想成为一头猛兽?”
“不想当猛兽,但想做到刚毅而坚强。”
“谁也不想当猛兽……您的朋友也未必想,但他骨子里却是这种性格。”
“嗯!那么,您认为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受他很大影响?”
“是的。但谁都不可能长期施予她影响,”卡捷琳娜悄悄补充说道。
“您根据什么这样想?”
“她非常骄傲……我这话说得不太恰当……她非常重视自己的独立自主。”
“谁又不看重自己的独立自主呢?”阿尔卡季嘴上问,心里却想:“要那干吗?”“要那干吗?”卡捷琳娜也在暗暗想。年轻人如果相互投契,他们的想法必然是一样的。
阿尔卡季笑了笑,挪近卡捷琳娜小声说:
“您承认吗?您有点儿怕她。”
“怕谁?”
“她,”阿尔卡季意味深长地又说了一遍。
“您呢?”卡捷琳娜同样地问他。
“包括我。请注意,我说的是:也包括我。”
卡捷琳娜伸出一个指头朝他威胁般一指。
“说也奇怪,”她道,“我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待您好,比起您第一次来时不知好了多少。”
“瞧您说的!”
“难道您没觉察出来?难道这不使您高兴?”
阿尔卡季想了想。
“我凭什么蒙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如此款待的呢?是不是因为我把您母亲的信捎给了她?”
“这是原因之一,还有别的原因,但我不说。”
“为什么?”
“我就是不说。”
“哦,我知道,您很固执。”
“是的,我固执。”
“而且富有洞察力。”
卡捷琳娜斜睇阿尔卡季一眼。
“也许是这样,这叫您生气吗?您觉得怎样?”
“我在想,您那精细的洞察力是从哪儿学的。您这么怕羞,不相信人,常常躲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