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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故事:一对珍珠耳坠(2)

时间:2022-07-3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


    “这就是她。照片是我们认识的那年拍的。很遗憾她很悲伤,显不出她的美丽。你现在想起来了吗?”

    我什么话也没说。无论有多“旧”,父亲跟我提及他的任何一个情人都让我恼火。但那时我搞不清到底是什么让我恼火的。

    父亲一边把照片塞进口袋,一边说:“你绝对不要告诉你哥哥我说的这些话。他很古板,不会明白的。你在美国待过,我也不会讲什么让你感到不安的事情。明白吗?”

    “当然,亲爱的爸爸。”

    父亲慢慢地喝着拉克酒说:“你听着。”

    他和那个漂亮的姑娘是在“十七年半前,1958年1月的一个下雪天”里认识的,她那清纯和纯真的美丽深深地打动了他。女孩在父亲刚刚建立的萨特沙特公司里工作。开始他们只是工作上的朋友,但后来尽管他俩的年龄相差二十七岁,他们的关系还是变得更加“认真和富有情感”了。女孩和英俊的老板(我立刻算出当时父亲四十七岁)建立关系一年后,在我父亲的逼迫下辞去工作,离开了萨特沙特。也是在我父亲的逼迫下她没去别的地方找工作,而是在我父亲给她在贝西克塔什买的一套单元房里,带着“有一天我们会结婚”的幻想开始了一种无声无息的生活。

    父亲说:“她是一个非常善良、非常仁慈、非常聪明、非常特别的人。她一点不像别的女人。之前我也有过几次出轨的行为,但我从来没像爱她那样爱过别人。儿子,我也很想跟她结婚……但你母亲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别误会,孩子。我并不是说为了你们的幸福我牺牲了自己。其实,比我更想结婚的是她。我敷衍了她很多年。我无法想像一种没有她的生活,看不到她时我很痛苦。这种痛苦我无法跟你,跟任何人说。然后有一天她对我说‘你作个选择吧!’,也就是说要么我离开你母亲和她结婚,要么她抛弃我。你为自己再要一杯拉克酒吧。”

    “后来怎么样了?”

    一阵沉默后,父亲说:“因为我没有离开你母亲和你们,她抛弃了我。”说这个话题让他疲惫,但同时也让他轻松。当他看着我的脸明白能继续这个话题时,他显得更轻松了。

    “我非常、非常痛苦。那时你哥哥已经结婚,你在美国。但是当然在你母亲面前我努力掩饰了自己的痛苦。像个小偷一样躲在一边偷偷地忍受痛苦又是另外一种痛苦。当然,你母亲像觉察到其他情妇那样也觉察到了她的存在,她明白这次的事情很严重,但她没吱声。在家里我和你母亲、贝科里和法特玛,就像在酒店过家家那样生活着。我明白痛苦不会停止,这样下去我会疯掉,但我又不能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在那些日子里,她(父亲向我隐瞒了那女人的名字)也很悲伤。她跟我说,有一个工程师向她求婚了,如果我下不了决心她就要和别人结婚了。但我没当真……她的第一次是和我在一起的。我想她是不会要别人的,她在‘骗’我。再说,即使不这么想我也做不了什么。因此我努力不去想这个问题。有一年夏天我们不是一起去了伊兹密尔博览会了吗,切廷开车去的……回来以后我听说她和别人结婚了,我无法相信。我想她是为了影响我,让我痛苦才散布这个消息的。她拒绝了我所有约会和谈话的请求,也不再接我的电话。她还卖掉了我给她买的房子,搬到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她真的结婚了吗,她的那个工程师丈夫是谁,他们有孩子吗,她过得怎么样,这些问题四年里我没能问过任何人。我害怕自己知道了会更痛苦,但一无所知也是可怕的。我幻想着她生活在伊斯坦布尔的某个地方,打开报纸她在读我读的新闻,在看我看的电视节目,没有她的任何消息让我很伤心。我开始觉得整个人生都毫无意义。千万别误会,儿子,我当然为你们、工厂和你母亲感到骄傲。但这是另外一种痛苦。”

    因为他用的是过去时,所以我感到故事已经有了结果,父亲也因此轻松了,但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感到高兴。

    “最后有一天中午,我又陷入了焦虑,我给她母亲打了电话。她母亲当然知道我是谁,但她不认识我的声音。我谎称自己是她一个高中同学的丈夫。为了让她女儿来接电话,我想说‘我生病的妻子喊她去医院’。她母亲说‘我女儿死了’,然后哭了起来。据说她死于癌症!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我也马上挂了电话。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但我立刻明白这是千真万确的。她也没和什么工程师结婚……人生太可怕了,一切都是那么的空无!”

    看见父亲眼里流出的眼泪,一时我觉得自己很无奈。我既理解他又对他感到愤怒。越是努力去想他讲的这个故事,我的脑子就越乱,越感到痛苦,就像那些老人类学家说的“无法想像禁忌的原始人”那样。

    父亲说:“没关系。”一段时间的沉默后父亲恢复了平静。“儿子,今天喊你来不是为了讲我的痛苦让你伤心的。你马上就要订婚了,我当然希望你了解这个痛苦的故事,更好地认识你的爸爸,但是我还想说一件别的事情。你明白吗?”

    “什么事?”

    父亲说:“现在我非常后悔。我非常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地待她,没有千百次地对她说,她有多甜美,多可爱,多珍贵。她是一个谦卑、聪明还很漂亮的姑娘,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在她身上我没有看到一点漂亮女人所拥有的骄傲,好像美丽是她们自己造就的一样,她也没有被娇宠、希望不断被夸奖的要求……因为我痛失了她,也因为我没有好好地待她,所以今天我依然沉浸在痛苦之中。儿子,一定要懂得在为时不晚的时候及时地善待一个女人。”

    父亲说最后一句话时的神情很严肃,随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旧的天鹅绒珠宝盒。“这是我们一起开车去伊兹密尔博览会时给她买的,我希望回去后她不要生我的气,原谅我,但没能有机会给她。”父亲打开了盒子。“她戴耳坠很漂亮。这对珍珠耳坠很珍贵。多年来我一直把它藏在一个角落里。我也不希望你母亲在我死后找到它们。拿着吧。我想了很久,这对耳坠茜贝尔戴着会很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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