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初的一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四,离订婚仪式还有九天,我和父亲在埃米尔岗的阿卜杜拉赫先生饭店吃了一顿午饭,那顿午饭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点我当时就明白了。那些天因为心情不好让母亲担忧的父亲曾对我说:“订婚前让我们俩单独吃顿饭,我要给你一些忠告。”在我儿时起就给父亲当司机的切廷驾驶的56式雪佛兰车上,父亲给了我一些关于人生的忠告(我一定不能把生意上的朋友当做生活上的朋友,等等),我一边带着诚意将这些忠告作为订婚的一种准备仪式来听,一边欣赏着窗外流动的海峡风景、那些随着激流歪斜着前行的老市内渡船、在中午也显得阴暗的岸边小树林的阴影。更有甚者,父亲没有像儿时那样告诫我不要偷懒、放荡和幻想,要牢记自己的任务和责任,当海水的腥味和松树的清香飘进车窗时,他告诉我,人生是一段真主赐予的、必需活出滋味的短暂时间。我在这里展出的父亲的石膏头像,那是十年前,我们靠纺织品出口一下变得很富裕的那些年里,父亲在一个朋友的影响下,请在美术学院任教的雕塑家邵姆塔什?雍通齐(他的姓是阿塔图尔克赋予的)塑的。为了让父亲看上去更像一个西方人,雕塑家故意把父亲的胡子缩小了,带着对我们这位学院派雕塑家的愤怒,我在塑像上加上了这撮塑料胡子。儿时父亲因为我的懒散责骂我时,我会一直看着他那些越说越颤抖的胡子。父亲说由于我的过分勤奋我有可能会错过人生中许多美好的东西,我想他这么说,是因为他很满意我在萨特沙特和其他公司里做的那些创新之举。当父亲谈到哥哥多年来觊觎的一些事情其实应该由我来关注时,我告诉他,自己渴望做所有这些事情,而哥哥在很多问题上因为谨小慎微和保守行事让我们所有人都蒙受了很大的损失,我看见不仅是父亲,司机切廷也满意地笑了。
阿卜杜拉赫先生的饭店,以前在贝伊奥鲁的主街上,就在阿阿清真寺的旁边。曾经是所有去贝伊奥鲁看电影的名人和富人们吃午饭的这家饭店,几年前在饭店的大部分顾客一个个有了车之后,搬到了埃米尔岗山坡上一个可以远眺海峡的小农庄里。父亲一走进饭店就摆出一副快乐的样子,他和那些以前在别的饭店,或是老的阿卜杜拉赫饭店里认识的招待员们一一打了招呼。为了看看客人中是否有熟人,他还朝饭店大厅里张望了一下。领班带我们去入座时,父亲在一桌客人前停了一下,远远地和另外一桌人打了招呼,还和一个与漂亮女儿坐在一起的年纪稍大的女人稍微调了调情,那女人说我那么快就长大了,那么像父亲,那么英俊。父亲问那个儿时叫我“小先生”,后来在不知不觉中改口叫我“凯末尔先生”的领班要了多层馅饼、腌制金枪鱼等小菜,还立刻为我们俩要了拉克酒。
父亲问道:“你也喝点酒是吧?”随后他又说:“如果你要抽烟就抽吧。”好像我当着他的面抽烟的问题在我从美国回来以后没有解决掉一样。
他对一个招待员说:“给凯末尔先生也拿个烟灰缸。”
当父亲拿起饭店在自家的暖棚里栽种的小番茄闻了闻,大口喝着拉克酒时,我感觉他想跟我说一件事,只是还没决定该如何讲。有那么一刻我俩都朝窗外望去,我们看见切廷站在远处正和其他那些在门口等候的司机聊天。
父亲用一种嘱咐遗嘱的口吻说:“你也要懂得切廷的价值。”
“我懂。”
“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你也别再取笑他动不动就讲的那些宗教故事。切廷是个非常正直的人,他有礼貌,脾气、秉性都很好,二十年来一直都这样。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什么事,你一定不能让他走。你也别像那些暴发户那样不停地换车。雪佛兰也还好用……这里是土耳其,自从国家禁止进口新车后,整个伊斯坦布尔在十年前就变成了一个老美国车的博物馆,但也无所谓了,你看最好的修车师傅也在我们这里。”
我说:“亲爱的爸爸,我是在那辆车里长大的,你别担心。”
父亲说:“很好。”因为他的样子像是在嘱咐遗嘱,所以现在可以切入主题了。“茜贝尔是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姑娘。”但没有,这也不是主题。“你也清楚她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找到的姑娘,是吧?你任何时候都不要去伤害一个女人,更别说是像她这样的一朵稀有花朵了,你要永远把她捧在手心里。”突然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和羞怯的表情。他像对什么事生气一样不耐烦地说:“你还记得那个漂亮的姑娘吗?有一次你在贝西克塔什看见过我们的……看见她时你首先想到了什么?”
“哪个姑娘?”
父亲生气了。“亲爱的,十年前有一天,你不是在贝西克塔什的巴尔巴罗斯公园里看见我和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坐在一起吗?”
“不,亲爱的爸爸,我不记得了。”
“儿子,你怎么不记得了?我们都看见了彼此。那时我身边坐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后来呢?”
“后来为了不让你的父亲难堪,你礼貌地移开了目光。想起来了吗?”
“我不记得了。”
“不,你看见我们了!”
我不记得这样的一次偶遇了,同时我也很难向父亲证实这一点。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让我不安的争论之后,我们想也许是我想忘记看见他们的事实,并且我做到了这点,也或许是他们慌乱中认为我看见了他们,就这样我们进入了主题。
“那个姑娘做了我十一年的情人,非常美好的一段往事。”父亲用一句话骄傲地把问题的两个最重要的元素作了概括。
让父亲有些扫兴的是,我不曾亲眼见证父亲很久以来想跟我谈论的这个女人的美丽,或者更糟糕的是我忘记了自己曾经见证过的美丽。父亲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黑白小照片。这是一张在市内渡船后甲板上拍的一个忧郁、棕色皮肤、非常年轻的女人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