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蒲雨(2)
时间:2022-08-2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曹文轩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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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在水边玩耍的孩子,突然用手指着远处的水面:“那,那是什么?”
几个人听见,同时抬头看去,其中一个先看清了,自语着:“那,那不是一口棺材吗?……是棺材,是棺材……”随即大声叫道,“一口棺材!”
窝棚里的人或探出脑袋来张望,或跑出了窝棚,无数双本是木讷无神的目光,好似一下子擦亮了,一起望着远方的水面……
黑漆棺材,借着轻风与水流,缓缓地漂了过来。它高高大大地漂浮在苍苍茫茫的大水之上,庄严而肃穆。仿佛是被人驾驶着似的,它在向这边漂过来时,始终保持着平稳的节奏,并且始终保持着一个似乎早已设定好了的航向。当它身边的朽木败枝没头没脑地滚滚而下时,它却显出一派安宁与处变不惊。
它像行驶在河流上的一艘船,这船的船首高昂着,有一种乘风破浪的气势。
一个眼尖的孩子说:“棺材上落了一群鸽子!”
另一个眼尖的孩子说:“一群白鸽子!”
瞎子范烟户一直站在堤岸上,悄然无声。他的面孔微微上扬,朝着棺材漂来的方向。他眨了眨枯井一样黑暗的瞎眼,龇着白牙,在人群的背后突然说道:“是杜元潮的棺材!”
人们的脊背上就像刮过了一道肃杀的凉风,都扭过头来看范瞎子。
范瞎子的面孔依然朝着黑漆棺材漂来的方向,此时,双目比棺材还黑。
棺材在人们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并且越来越庞大。
范瞎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白牙一龇一龇。过了一会儿,眨巴着瞎眼,又说道:“里头还躺着一个人呢,谁?杜元潮杜书记。”
这回是肃杀的凉风刮过了人们的心头。
“他头朝东,脚朝西,两只胳膊紧贴着身子,笔管直溜地躺着。”
屠夫朱小楼愤怒了:“瞎子,别瞎说!”
范瞎子很和善地一笑,却笑得人们有点儿毛骨悚然。
棺材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不可拒绝地突兀在人们的视野里。
这群散乱地落在棺盖上的白鸽,此时神色*有点惶惶不安,一只只皆作出一副随时要起飞升空的样子。
黑棺、白鸽,无声地穿行在银丝样的雨幕里,成了单调、寂寞的茫茫大水之上一道叫人心里豁亮、为之一振的风景。
关于是不是杜元潮的棺材、棺材里头又是否真的躺着个杜元潮,打从孩子们说到棺材盖上落了一群白色*的鸽子的那一刻起,所有目睹棺材的人,就已经在心里有了明确的认定:就是杜元潮的棺材,那里头躺着的就是杜元潮。
杜元潮杜书记是三天前去世的。
杜家是外来户,杜元潮在油麻地已无任何亲属,孤家寡人。三年前,他卖掉了所有的家当,置办了这口棺材。在余下的光阴*里,他除了细心伺候那群鸽子外,就是细心地往这口棺材上一道一道地刷漆。他知道,所有这一切,都得由他自己来完成。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在去世的头一天,自己用一块崭新的白布,将黑漆棺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直擦得一尘不染。他死了,是镇里人将他安放于这口棺材之中,盖上了沉重的棺盖,封了钉。就在准备下葬的前夕,暴雨来临了。镇里人只好暂且丢下他,想等天好后再行下葬,不想这雨一直下个不停,下得谁也走不出门去,下葬的事就被耽搁了下来。不是此刻看到这口棺材,也许油麻地没有一个人会想起杜元潮的棺材还未入土。
黑漆棺材行至人们的面前时,似乎放慢了速度。水光的映照以及雨丝的洗刷,更使它油汪汪的,光鉴照人。
这口停放在屋里的棺材,就在大水涌入、房屋坍塌的那一顷刻,猛然一跃,冲天而起,然后沉稳地飘浮在水面上,已有好几个时辰了。在这段时间里,它的漂流非常神秘———
人们并未立即看到它,它好像漂远了,突然觉得走错了路,又沿原路返回了。
黑漆棺材在水面上晃动着,那群白鸽也随之晃动着。
一个满手泥污的孩子从堤边拾了一块瓦片,向黑漆棺材砸去,那群白鸽受了惊吓,呼啦飞起,犹如一朵硕大的莲花在水面上猛然盛开。
或是风向的原因,或是水流的缘故,或是风向与水流的相互作用,黑漆棺材在非常靠近人们的水面上竟然停住了,仿佛有根无形的缆绳在水下拴住了它。水流中,它的优美摇晃,使人想到了摇篮。
那群与杜元潮朝夕相处的鸽子,飞上天空,盘旋了两圈之后,便飞远了。人们一直翘首望着它们,当看到它们飞得了无痕迹时,心中不免有点酸疼与失望。但,就当他们一个个摇着因仰视而有点僵硬的脖子,打算仔细瞧瞧黑漆棺材时,却惊喜地发现,那群鸽子,幽灵一般,从天边又再度出现了———
初时,它们只是一颗一颗的黑点,接下来渐渐变灰、变白、变得雪白。远走高飞的它们好像又突然想起了杜元潮,急急切切,一路飞回,直飞临黑漆棺材的上空。它们是杜元潮的心肝哩,宝贝哩。它们上下盘旋着,几次要落在黑漆棺材上,又几次飞起。起起落落,那棺盖上就一次又一次地莲花盛开,景象煞是迷人。闪闪发亮的雨幕,仿佛是丝织的透明通天帘子,而它们的点缀,仿佛是在这帘子上绣了朵朵素洁的白花,风吹时,这绣了朵朵白花的帘子还会轻柔地飘动起来。
那群鸽子终于落在了黑漆棺材上,并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咕声。
风大了起来,停泊在那里的黑漆棺材似乎有了动力,稍微颤动了一下,又接着在人们的视野里向前悠然而去。
大堤上,一棵衰老残败的柳树下,原镇长邱子东拄着拐棍(一根临时从树上扳下的杈枝),望着水面,已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个多小时了。雨虽然不大,但他的衣裳却早已淋湿,紧紧地贴着他过于瘦薄的身躯。他不属于那种脸盘很大的人,他的脸盘偏瘦偏长,线条分明,是那种精明强干的人才具有的脸盘。他个头很高,即使现在他的背已经驼了,腰也微微有点弯了,但看上去仍然很高。想象他年轻时是何等的英俊,又是何等的神采飞扬,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他赤脚站在烂泥上。即使已在近七十岁的年纪上,那双脚的形态,也仍然是好看的。这双在乡野的田埂、河岸边走了一辈子的脚,全然不像一双乡下人的脚,脚板长而薄,脚弓弧度大而柔韧,脚指头分明而又圆润。然而,这一切,包括他的智慧、耐心与韧劲,似乎随着杜元潮的寂然,都已变得轻如纸灰,毫无意义。他是惟一只看着黑漆棺材而不说一句话的人。黑漆棺材在他的眼中并不十分鲜明,只是黑乎乎的一团,而正是黑乎乎的一团,在他的视野里就越发的显得庞大,令他双目发胀。望着黑漆棺材,听着白鸽偶尔飞起的羽声,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漠然与绵绵不尽的迷惘。他看到黑漆棺材又缓缓移动时,颤动嘴唇,想说什么,可还未等他说什么,就先有人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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