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了,天开始慢慢地黑下来。但是杰夫代特先生没有像往常那样在这个时候感到悲伤和烦躁。每天这个时候,关店以后,他都会从锡尔凯吉走到埃米诺努,他不知道如何可以排解内心的烦躁,只能用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琐事来麻痹自己的大脑。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新的一天那样健康和强壮,他可以一点不紧张地应付一整天的难题,他甚至没有想到抽烟。
他告诉车夫,要去贝伊奥鲁他哥哥那里。太阳落山后,不再烤人的马车慢悠悠地上下颠动着。他想:“为什么我觉得那么轻松?因为我明白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这凉爽的晚风也让人感觉很舒服。以后我会在尼相塔什的那个花园里乘凉,我要好好地生活……但是我哥哥快死了!”想到哥哥,他第一次没有感到恐慌。他十分清楚哥哥活不了几天了。以前在他看来是丑恶、不公正和可怕的死亡,现在却像生命一样普通和平常了。“糟糕的是,在我感觉如此轻松,离我计划中的生活越来越近时,他也离死亡越来越近了。但这不是我的错!这是我们不同选择的结果。”马车走进了贝伊奥鲁街区。看着路上的行人他想,尽管自己已经可以用平常心来面对一切了,但还会为哥哥的不幸而悲伤。
马车停下后,杰夫代特先生想:“哥哥活不了几天了,我怎么做才可以让他高兴呢?”走在小旅店的楼梯上,他感到了一种以前在这里从未感到过的平静。他敲响了门。“我要告诉他,我认为他的想法是正确的。他会相信我吗?我要告诉他我认为他是对的。”门开了,当杰夫代特先生看到玛丽脸上慌张的表情时,他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成了。他听见哥哥在跟自己说话,哥哥的声音不像是个病人,而像一个正在责骂仆人的愤怒的主人。他知道其中的缘由,哥哥和自己,一生都在互相鄙视对方。
“你在看什么呢?像看一个死人那样看着我。我还没死呢!何况我现在感觉很好。”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屋里的灯光,一边回答道:“我没有那么看!”然后,他突然发现了坐在一个黑暗角落里的齐亚,齐亚就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洋娃娃。他吓了一跳。他想:“我答应把他送回去的!”
努斯雷特说:“你坐下!”
杰夫代特先生坐到了床边的一把椅子上,问道:“你好吗?”
“我能好到哪里去?我快死了!”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不,你会好起来的!”
玛丽插嘴说道:“我也是这么说的。他老在瞎说!”她点上了一盏汽灯。
努斯雷特把手放到脸上。那张异常消瘦的脸在他的手指间显得更加凹陷了。他说:“每个脸像这样的肺痨病人都会在一周内死去!”
杰夫代特先生说:“别那么弄你的脸!”
努斯雷特说:“你害怕了,是吗?”他一边继续用手按着凹陷的脸颊,一边说,“你害怕死亡,是吗?因为你还活着,要娶一个帕夏的女儿。你是一个健康的人!”
“别这样!”
努斯雷特转向儿子说:“我这样怎么样?告诉我,你怕你爸爸吗?啊……我是怪物!巫婆来了。哈哈!”
孩子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他看见最该悲伤的一个人在高兴地跟自己开着玩笑,于是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玛丽突然大声叫道:“我求你了,不要做那可怕的怪脸!”
听到这话,齐亚知道爸爸的快乐是假装出来的。他沉下脸,做出一副快要哭的样子。
努斯雷特看见了孩子脸上的变化,于是他把手从脸上移开,把它们放到了耳朵后面。他说:“你看,你看招风耳。”他看见儿子没有笑,就把拇指放到耳垂上,张开两手说:“哈依呀来,哈依呀来,让酒杯斟满葡萄酒……”当他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再把孩子逗乐时,他就对玛丽说:“玛丽,你带孩子去路边的那家甜食店!我儿子喜欢吃鸡**布丁[1]用煮熟、打成泥状的鸡**肉、米粉、牛奶和糖煮成的一种像布丁的甜食。[1]。你们去吃鸡**布丁……在那里聊聊天。我要和杰夫代特说会儿话!”
玛丽说:“你别说太多的话,别让自己累着!”
“好的,好的!”
玛丽牵着齐亚的手,摸了摸他的头。杰夫代特先生发现玛丽身上有一种东西,尽管他还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希望尼甘也能拥有。在他们出门的时候,努斯雷特开始咳嗽。门一直到咳嗽声停止了才被轻轻地关上。
努斯雷特说:“把灯拿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我要你做件事!为了孩子……”
杰夫代特先生站起来,从桌子上拿起汽灯,把它放到了床头柜上。灯光下,努斯雷特的脸显得更加的消瘦和可怕。
杰夫代特先生问:“齐亚睡在哪里?”
“和玛丽一起睡在街角的那个酒店里……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会让他睡在他垂死的爸爸身边吧……”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为什么总是说到死?”
“好了,好了,别安慰我了!再说在医学这个问题上你怎么能够骗过我呢?……你骗不了我……我还知道了有人朝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扔了炸弹……我跟玛丽吵架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不想让你瞎激动……”
“你的意思是不想让我瞎激动!你想把我变成像你一样没有激情和灵魂的人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没想起来这事。再说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突然,他又感到了内疚,这种感觉在他每次面对哥哥的时候都会出现。他总是在向哥哥道歉,现在仍然在这么做!他想:“我鄙视他吗?他快死了,而我还活着。这说明我是对的,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