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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雨(3)

时间:2022-09-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曹文轩 点击:


  一位老太太正从河边蹒跚走过。

  杜元潮一如往日,很亲切地向老人问好:“五奶奶,早啊。”

  老太太颤颤巍巍:“书记早。”老人居然伸过布满老人斑的手来,僵硬而用力地抓住杜元潮的手,半天没有松开,用长年流泪不止的眼睛望着他。

  杜元潮朝她微笑着,那种微笑是油麻地的所有人都很熟悉的,含有亲切、和蔼、体恤,还有怜悯与敬重。

  老太太终于松开杜元潮的手,往前走去。

  杜元潮顺势扶她走了几步,说一句:“慢走。”才将手慢慢移开。

  杜元潮让人叫来了朱荻洼,向他布置了一个任务:到各生产队找来二十名壮劳力,将门前的那口塘填平。

  等朱荻洼将二十个汉子叫来开始担土填塘时,杜元潮就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院门口树下的一张藤椅上。秋天的阳光如清澈的水一般倾泻在他毫无神采的脸上。他的眼睛眯缝着,像在瞌睡中。他听到了云雀的叫唤声,那声音极其遥远,但却很清脆。他慢慢睁开眼睛,企图想看见这些小生灵,但只看到了一片片雪一般的云彩。他知道,它们飞进云眼里了。

  那些汉子谁也不说话,只顾一个劲地担土、倒土。

  杜元潮听到了泥土倾倒在水中时发出的扑通扑通声,甚至看到了被激起的水花。

  他一直坐在那把藤椅上,眼睛一次一次地潮湿。女儿的样子又不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她用眼睛不停地打量着一切,或是专注地看着一朵花、一只蜻蜓;她踉踉跄跄地走路,跌倒了,但却没有哭泣,因为她忽地看到了一只彩色*的虫子在草叶上爬着,居然就趴在那儿看了起来……他甚至觉得她还在他怀里,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将那张白嫩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泪水是凉的,或许是秋风吹凉的,或许本就是凉的。

  那口塘终于在太阳将落进大河时填为平地。二十个汉子从远处运来了一个巨大的石磙,在泥土上反复碾轧,直到结结实实如浇铸的混凝土一般。

  朱荻洼走过来:“书记,那口塘填平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杜元潮起身向已成为平地的水塘走过去,就在这时,镇上不知谁家响起了鞭炮声。他问了一句:“谁家放鞭炮?”

  朱荻洼说:“不知道。”

  杜元潮站在一片新土之上,用脚使劲跺了跺。

  鞭炮声不断,并且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欢地响。

  “谁家放鞭炮?”杜元潮又问一句。

  众人都说不知道。

  有一个人走了过来,众人就问他:“谁家放鞭炮?”

  那人说:“是邱镇长家,邱镇长的老婆生孩子了。”

  鞭炮声还在不停地响着。

  又有人走过来,说:“邱镇长得了一个胖小子,有七斤半重。”

  那时,太阳已经沉没,霞光映照之下,大河如血……

  艾绒终于起床了。她走出门外时,阳光正普照大地。她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亮豁豁的阳光,便扶着门框将眼睛眯上,过了一阵,才慢慢睁开。走在秋天的风中,她摇摇晃晃。她觉得天空从未如此亮过,亮得叫人心里空空荡荡的。

  油麻地的人见到艾绒时,不免都有点儿吃惊:她的脸苍白得令人害怕,身体瘦得让人担心会被一阵风吹跑。

  接下的日子,她大部分时间是无语的。她几乎整天抱着琵琶,坐在窗下那把高背硬木椅上,在断断续续的弹拨中,以泪洗面。那琵琶声似响非响,半天一个音符。那音符一个个都显得极为孤独,像一只一只失群的鸟,寂寞而冷清地在天空下飞翔着。

  家似乎已经不存在了,杜元潮出门后,这家就显得格外得荒凉,没有一点儿人气。

  她常常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家中弹琵琶,而是坐在寒意浓浓、枯叶满地的荒野上。那荒野之上,除她独自一人,就再无他人的身影,甚至就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生命的痕迹。从未有过的空虚,从未有过的落寞,从未有过的悲哀———这悲哀已到极致,倒转为绵绵无尽的忧伤。

  家就这样野草般荒着。

  杜元潮一踏进这个家门,心就空得发慌。看着艾绒一任这个家荒着而只知抱着琵琶千呼万唤也不能将她唤回的样子,他感到很心烦。冷锅冷灶,到处灰尘,床上乱成狗窝,他直想往外走。艾绒倒是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去河边,用清水反反复复洗她的头发,洗她的脸与双手,浑身上下散发着干净的气息。但就是不理会这个家———这个已经失去女儿的家。女儿的离去,这个家便从此丢失了灵魂。

  这天,杜元潮在外面走了半天,饥肠辘辘地回到家中,揭起锅盖,只见锅里空空,浅浅的水里飘着铁锈,手一松,锅盖跌落下来。然而艾绒却似乎没有听见,依旧坐在窗下抚弄着怀里的琵琶。

  杜元潮侧脸看着她,只见她又是一副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实在烦透了,转身走出门外。

  人们都回家吃饭了,田野上已很少有人走动,就他一个人,孤魂一般地在游荡。

  他想见到采芹,心里焦渴地想着,脚步便朝向了枫桥。

  采芹见他一副疲惫的神态,问:“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坐在凳子上,低着头:“我还没有吃饭。”

  采芹一听,忙去张罗饭菜。

  他也不看采芹,只顾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后,依然坐在凳子上垂着脑袋。

  采芹感到心疼,却又不知如何安慰。收拾碗筷时,她看到他的头发里已有不少白发,眼睛便红了。她想把他的脑袋轻轻抱住放在她的胸前,然后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但却没有这样去做。

  等采芹将一切收拾停当了,他说:“我走了。”

  采芹就将门锁上送他。

  一路上,两人无话。

  走上通往油麻地的大道,要穿过一片芦苇,采芹望着在风中摇晃的芦苇,停住了脚步。

  杜元潮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停住了,转过身来望着采芹。

  采芹犹犹豫豫地又跟了上去。

  走到这片芦苇的中央,杜元潮头也不回地说:“你回去吧。”

  采芹便站住了。

  杜元潮便大踏步地往前走。

  采芹看了一阵他的背影,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往家走。

  芦苇忽然沙啦沙啦地响起来,采芹掉头一看,只见杜元潮饿狼一般朝她扑来,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并将双手捂在胸前,害怕地望着他一双光焰灼人的眼睛。她向后退着,但杜元潮却一把抓住她的一只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将她向芦苇深处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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