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病雨(3)
时间:2022-09-1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曹文轩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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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家大少爷邱子东,衣衫褴褛,整天背着一个大网兜,在大街小巷寻觅着垃圾桶。样子很像一条东嗅西嗅、到处翻弄破烂的狗。
邱子东终于想到了这一点:寻找那幢房子,很可能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情。
他不能就这样憔悴不堪却又两手空空地回到油麻地。他必须在这座城市坚持下去,将置杜元潮于死地的寻找进行到底。他一边在一双双鄙夷与厌恶的目光下捡着垃圾,一边寻找着。新一轮寻找,再也不能自以为是了。杜元潮永远是狡猾的,永远是出人意料的,他邱子东是不可能将那幢房子想像成一定的样子的。也许,从外表上看,这是一幢极为普通的甚至是显得过于简陋的房子。心中这样思忖着、把握着,有时候竟会对街头稍微像样一点的公厕都疑惑起来。
城市里的垃圾有的是,但,它们已由成百上千的捡垃圾人瓜分了。谁在哪一区域内走动,哪一处的垃圾归谁,已在昼夜不停的摩擦、纷争甚至是流血冲突中逐步划定了。各就各位,已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空间了。邱子东很快就感觉到了这一点。起初,他以为他是可以自由地、随心所欲地去捡地上一只被人扔下的塑料瓶或翻找一只垃圾桶的,但很快发现有另外的一个或两三个捡破烂的人在侧目冷冷看着他。他不怕他们,依然去捡。这时,他就听见了从这些人的喉咙里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声音。那声音类似于一只狗正在有滋有味地啃骨头,而又来了一条欲要分享美味的狗时所发出的恐吓对方的呜噜声。这种声音使原油麻地镇的镇长邱子东头皮发麻、心里发虚起来,他坚持着捡了一些不太值钱的东西,只好乖乖地走了。
成千上万的垃圾桶,居然没有一只是属于他的。
他却又必须要捡垃圾。
既然白天不行,就夜里。夜深人静,一城梧桐树叶摇晃的阴*影。邱子东出现了,像城市的幽灵。他在夜风中穿行大街,然后进入那些深邃的巷子。一些流浪的狗,正在城市的一些阴*暗的地方跑动与寻觅食物。夜晚,他更像一条狗,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在垃圾堆与垃圾堆之间,在垃圾桶与垃圾桶之间,在垃圾所发出的特有的酸腐气息中,邱子东既感悲哀,更感悲壮。他有一种令他心旌摇荡的幻觉:他正用两只发出咔吧之声的强劲双手掐杜元潮的脖子!他甚至看到了杜元潮脖子上鼓胀的血管、变成紫黑色*的脸、暴凸的眼珠与大张如黑洞的嘴。
他匆匆穿越着大街,借着惨淡的路灯,迅捷地不住地翻找着垃圾。
他的住所是大桥下一条废弃的水泥船。他用捡来的木棍、破油毡之类的东西,在船上搭了一个小窝棚。现在,这只船上堆满了各种各样但已分门别类的垃圾。积累到一定数量,他就将它们卖到废品收购站,以换取?口的钱。
流过城市的大河,在夏天的热气中散发着恶臭。
他有时会想起油麻地,想起家,想起儿子。此时,他的心就会变软,软成一摊水,眼睛里泪汪汪的。
这天夜里,当他拖着沉重的一大袋垃圾从一条深巷的巷底往巷口走时,忽地蹿出几条黑影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四周无人,他感到恐怖。他想丢下那袋垃圾逃跑,却没有逃路。那几条黑影扑了过来,将他扑倒在地,随即是一阵暴风骤雨式的拳打脚踢。在哎哟哎哟的呻吟声中,他从那几条黑影身上闻到了一股他所熟悉的气味,这气味与他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是穿梭于肮脏世界的人的气味。
他没有挣扎,更没有反抗。
那几条黑影过足了殴打瘾之后,丢下他,拖了那一大袋垃圾,慢悠悠地走了。
他爬了起来,但却又跌倒了。他索性*就躺在了潮湿的路面上,直到天将拂晓,才扶着墙站起来。他一步一步地走向越来越明亮的巷口。
接下来,有两天两夜他不吃不喝地躺在那条水泥船上。这天中午,他摇晃着虚弱的身体走上了大街。他渴望食物,但却已身无分文。天净如洗,太阳瓦亮瓦亮的。他有点儿睁不开眼睛,扶着一棵梧桐树暂且站住了。不远处有家饭馆,菜香打门里窗里溢出,飘向大街,口水便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走进了饭馆。
服务员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作为客人进来吃饭的,一个个脸上顿时显出不快。
他想退出门外,双腿却不听使唤,两眼更是直勾勾地瞪着桌上那些饭菜。他走向角落上一张无人问津的空桌,然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对自己说:我是个过路的,走累了,只是在这儿歇一会儿。又说:我在等一个人呢。于是,他克制着,不用眼睛去看那些饭菜,而是将脸转过去看窗外街上的风景。
倒也无人来撵他出去。
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客人酒足饭饱后撤了,还剩下不少饭菜。
他想坐到那边去,但却犹疑着。而就在这犹疑的过程中,服务员小姐用她胖嘟嘟的小手,十分利索地收拾净了桌子。
可惜了那些饭菜。
他觉得那个服务员小姐在擦桌子时,将眼珠儿调到眼角上,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他转过脸去,依然看着大街:他人怎么还不到呢?仿佛真有那么一个人要到这里和他会面似的。
又是几个客人酒足饭饱地撤去了,留下许多饭菜。
他一边用眼睛看着那些心不在焉的服务员,一边悄悄地将自己已经变得十分瘦削的屁股挪到那张杯盘狼藉但残羹冷饭却十分丰富的桌子前。当他在椅子上坐定后,他竟然一时忘记了眼前所见乃是他人所剩,而仿佛是自己掏腰包要的一桌好饭菜,潇洒地撸了撸袖子,抓起一双筷子,伸向一只尚余一根鸡脖子的盘子。他旁若无人,大咬大嚼起来。吃相虽然凶猛,但依然留有当年做大少爷时的吃喝作派,筷子抓得很有样子,修长的手指犹如兰花开放,一块肉放入嘴中之后,双唇闭合,绝不露出牙齿,腮帮忽鼓忽瘪,一切咀嚼都在暗中进行。
服务员小姐侧目相看,而其他顾客也纷纷扭过脸来冷眼观望。
他吃着,仿佛回到了油麻地当镇长时的风光岁月。
他的衣服是破烂的,他的头发是蓬乱的,他的手是肮脏的,长长的指甲里嵌满污垢。他又吃又喝,很满足,很尽兴。他停下筷子,并把筷子稳当地搁在一只盘子的边沿,然后立直**打了两个饱嗝。稍事休息,接着再吃再喝,直至他的胃再也无法接纳任何食物。他没有立即起身,而是从牙签瓶里取出一根牙签,用手遮住嘴巴,开始慢条斯理地剔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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