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黑烟猛地窜进了地下室,手榴弹在地下室的门口轰然炸响,好象是工事墙壁遭了爆炸,一堆什么东西,“轰通”
一声倒塌下来。
何莽把身子朝他的勤务兵的背后移动一下,勤务兵连忙把歪斜要倒的地下室门口的沙袋堆好,伏在沙袋下面,把上了架的驳壳枪架在沙袋上,向地下室外面准备射击。
何莽惶惧得全身打抖。他的失神的眼在地下室里扫视了一下,那个被他击毙的卫兵,翻仰着的破藤椅子,空罐头盒子,撕下来的地图,早已无声无息的报话机,报话员的没有血色的枯瘦的死人一样的脸,……使他增长了对于死亡的恐怖情绪,他叹了一声长气,低下头去,他仿佛作了决定:就把这个地下室作为葬身的坟墓吧!
何莽全身瘫软,不是不想挣扎,而是真的挣扎不动了。
弹烟又翻滚进来,子弹射进了地下室门口的沙包,沙包里喷出烟样的沙灰。
在外面指挥战斗的参谋长跟着弹烟滚跌进来,满头血水,默默地栽倒在何莽的脚下。
何莽明白,他的命运临到了最后一分钟的关头。
就在这最后一分钟里,何莽摔掉了身上的皮领大衣,现出他早已着好了的士兵服装,脱去脚上的黑皮鞋,从死了的卫兵的脚上扒下了力士鞋,套在自己脚上,随手在地上抓起一块血迹斑斑的纱布,横七竖八地从头上缠到脖子里,举起左轮枪喝令仅有的一个勤务兵,走在他的前头,和他一同冒着弹雨,顶着一阵黑烟,蹓了出去。
他出去不到三分钟,所有的枪声停歇。
秦守本和王茂生冲进了地下室。
秦守本抖抖从地上拾起的皮领大衣,向举着双手的报话员问道:
“师长呢?”
报话员抖索着身子说不出话来。
“师长到哪里去了?”秦守本喊叫着问道。
“他……跑了!头上,裹……裹了纱布,装……装伤兵……
跑了!”报话员对战士们颤抖着声音说。
秦守本在大衣袋里摸出了何莽撕下来的符号,又听到报话员的说话,便和王茂生急速地奔了出去。嘴里高声大叫着:
“敌人师长化装伤兵逃走啦!追!”
他们在西边大碉堡附近,发现一个头裹纱布的胖个子和一个矮小的汉子在急促地奔跑着,便赶了上去,头裹纱布的胖个子和矮小的汉子见到有人追赶,便甩起两腿飞跑起来。
秦守本和王茂生追赶到石圩子西北角上一个缺口的地方,敌机扔下的炸弹落到他们面前,浓烟障蔽了他们的视线,弹片在他们的身边飞啸。石圩墙给炸倒了一大段,圩墙里面的两处房屋倒塌下来,随即燃烧起来,这使他们不得不停顿了一下。
在他们从卧倒下来隐蔽的地方爬起以后,两个奔逃的敌人不见了踪影,他们出了圩墙缺口,在水沟边、地堡里、附近的房屋里仔细地搜寻了许久,没有寻到,向野外望望,在半里外的小土坡下面有一个独立屋子,屋子这边的泥地上,一位老大娘喊叫着向他们面前爬滚而来,手里举着一团黄色的东西。
秦守本和王茂生奔跑上去,那个老大娘的腿上、身上尽是血迹。
“两个,……两个野狗……换了我老头子的衣服……跑了!”
老大娘扯着手里脏污的军衣咒骂着。
他们把两个敌人脱下的军衣扯碎,包扎了老大娘腿上的伤口,把老大娘抬回到小屋里去。
“迟早……总要遭炮子的!……死了,狗也不吃!……我记得,……一个黑驴,胖子,……一个狼脸,勾鼻子……遭炮子的!”躺在床上的老大娘愤恨地咒骂着,她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着。
秦守本的眼睛里冒出了火花,对老大娘说:
“大娘!我们替你报仇!”
两个人离开了小屋子,在小屋子门外的枯草地里,王茂生的脚下踩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是左轮手枪,在附近又搜寻了一番,在菠菜田里发现一支驳壳枪,打开两支枪的弹膛看看,都是空空的,没有一颗子弹。
两个人站到屋子前面的土丘上,向四下瞥望了好久,没有发现一个人影子。
“定是敌人的师长!给他逃啦!”秦守本懊恨地说。
为战斗的胜利所鼓舞的秦守本和王茂生,对敌人师长在他们追击之下逃脱,感到极大的不愉快。两个人懊心丧气地回向吐丝口镇,拖着沉重的疲累的脚步。特别是初次参加大战的王茂生,疲累得几乎抬不起腿脚来。
“枪给我吧!”秦守本望着落后两步的王茂生说。
王茂生仍旧自己背着笨重的汤姆枪。
秦守本把王茂生的手,拉搭到自己的肩膀上。在湿泥粘脚粘腿的田里,他们有气无力地走了回来。
二八
连串的炮弹,在莱芜城里李仙洲总部的门口轰然地炸裂开来,那响声,先象一座高山倾倒了似的,然后就象凶猛的台风袭击冬天的树林,呜呜地大呼大啸。
房屋剧烈摇动,楼板上的灰尘、蜘蛛网,“唦唦”地飘跌下来,洒在桌子上、床铺上、地上。李仙洲的参谋长象给什么虫子咬了一口,把一只蓄着长指甲的手,勾曲到后脖子里不住地搔弄着、桌上的茶杯、水瓶、报话机、电话机、墨水瓶等等东西,慌乱地翻滚跳蹦。坐在桌边手里拿着电话筒的参谋处长的黄哔叽军服上,脸上,给墨汁瓶子狠狠地喷唾了一口,他在电话里听到的什么。一下子给吓听得光光,话筒从他的颤抖着的手里掉落到桌上。
身上盖着一条毛毯子斜躺在床铺上的李仙洲,正在眯着昏糊无神的眼睛苦思着什么,脸上的皱纹顿然消失,皮肉绷紧,脸形拉长,托在腮上的手象给什么东西猛撞一下,跌落到床前的小方凳子上,跌得很重,发着一阵疼痛;但也因此使他的身体得到支持,没有摔跌到床下来。
几个窗子上的玻璃大半震得粉碎,碎玻璃片跟着“哗啦”的响声四处飞蹦,仿佛那些尖利的屑片刺入了他的心窝,他那正在惶惑不安的心,感到麻木刺痛,他的呼吸也就跟着困难起来,好久,他才吐出了阻塞在胸口的一股浑气。
他竭力保持着镇定的神态,坐到床边上,一条腿跷在床上,一条腿踏着床前的小方凳子,斜着脖子望着他的参谋长。
参谋长象是犯了重大的罪过等候处罚似的,默默地站在惊魂未定的司令长官的面前。
李仙洲想说句什么,步枪和机关枪凄厉可怕的叫声,从院子里传进来,他的嘴唇动了一动又赶快闭上了,他那黄稀稀的胡须,粘满他的两腮、下颏和鼻子下面,仿佛在他的嘴边加上了一种压力,使他的嘴唇张动开来感到很大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