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男根的亚当(第六章)(8)
时间:2022-10-0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杨志军 点击:
次
不对不对不对,我敢向毛主席保证,贺老师和唐老师都睡在大床上。
没有人表示不同意见,因为同学们和我一样都觉得语文老师和算术老师早就应该是一个整体。我们孩子气的话题很快就又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了。那是下午课外活动时间,过了一会,我们就各自回家。翌日,暖融融的阳光普照大地,我们照常上学。可我并没有坐在教室里,而是被人带进了校长办公室,面对着校长那张带八字眼八字眉的苦瓜脸——
昨天你说了什么?
我想我昨天什么也没说,又想我昨天说了许多许多话。但到底说了些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
在贺老师家里。
他坐着,我站着,他的凶鸷的目光让我不寒而栗。我一下子明白我闯了祸,不知道那祸的深浅,也不知道我将受到怎样的处置。我有了一种就要挨打、就要被学校开除的恐怖,两腿瑟瑟发抖,冷汗顺着鼻尖落下来,叭嗒叭嗒摔碎在地上——
你说贺老师和唐老师睡在一张床上。
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打抖,我的举动让那双八字眼充满信心地眯缝了起来。我蓦然想起我说过这话,却想不通话错在哪里——
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
我看见绿藻池里的一群蝌蚪畅游水中,于是我断定它们是在寻找妈妈。而且,当它们消逝在藻叶下面时,我觉得它们的妈妈正在敞开怀抱迎接它们的归来。可有人却问我,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会看见那只母青蛙正在给她的孩子喂奶?我看见一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我听到树上那些依旧青嫩的叶子发出的恸哭。因为黄叶离开了它的伙伴,它的伙伴们可怜它。可有人却问我,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是的,我看见了。那片黄叶飘飘逸逸落下来的时候,我正在树下刮掘溢出树干的树胶。我的写字本撕烂了,要是我不粘好,语文老师就不收我的作业——
你刚才点了一下头,就是说你看见了?
我的该死的头随着我的颤抖的双腿又有了一阵似点非点的举动。面前那双八字眼顿时噙满期待的瞳光,豁然开朗——
什么时候看见的?哪一月哪一日,是晚上还是白天?
我想我要是看见的话一定是白天,因为晚上我从来不到校。至于哪月哪日,我理所应当记不清,蝌蚪是春天繁殖,树叶是秋天掉落,唐老师呢?我常常看见她从贺老师家中走进去或走出来。我说,有一次,我看见唐老师拿着分数登记册走进贺老师家门——
后来呢?你是不是悄悄钻到了门前或者窗下?你瞅着里面,他们在干什么?
在我的想象中,我仿佛看见唐老师正在气咻咻地向班主任贺老师告状,说我在课堂上捣乱,说我的算术考试不及格。我生怕贺老师家访,提心吊胆地一个星期没玩痛快——
你看见他们在床上?
从校长极其神秘的表情中,我突然意识到盘问已经到了关键时刻。那张床似乎隐藏着最危险的秘密,一旦泄露就意味着天塌地陷。我战战兢兢地说,我没看见床,我看见唐老师走进去后我就回家了——你不要害怕,要做一个诚实的学生。既然你没看见,你为什么要说唐老师和贺老师睡一张床?
我是诚实的,可我不能不害怕。我说,小床只能睡一个人,大床上才能睡两个人。大床上有两床被子——
这么说你没看见,你仅仅是猜测?
校长毕竟是校长,他用了一个我做梦也想不到的词,使我看到了阴郁天空下的一束明亮的金光。我说,我没看见,我猜的,真的是猜的。沉默。突然一阵爆响——校长站起来吼道,以后不准胡说。再胡说我就开除你。要是你真的看见了什么,以后还可以向我报告。
忘记了我是怎样走出校长办公室的,也忘记了灿烂的阳光下,我曾向谁诚挚恳切地发出了我的疑问。我只觉得那是一次真正的关于人生、关于男人、关于性的启蒙教育。半个月以后我就明白,男人和女人是不可以随便睡在一张床上的。我思考校长的盘问,思考床的问题和男女之间那些微妙而神秘的关系。倏然之间,我长大了。我的思想远远超过了三年级学生所应该具有的那种单纯,渐渐复杂起来。我按照校长给我的启示,去贺老师窗前偷偷窥伺谛听,结果发现了真正的秘密。为了显示我窥测秘密的本领,我第一次主动走进了校长办公室,兴奋得满脸通红。我说我看见贺老师和唐老师抱在一起,像咂奶一样嘴对着嘴。对我的报告校长显得十分吃惊,呆愣了一会,便在本子上认真记下了我的话。
我至今仍然相信,在母校,“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是由我点燃起来的。半年后学校召开了第一次批斗会。用一百多张课桌拼凑起来的台子上,贺老师挺挺地独立着,面对操场上黑压压的学生。首先发言的校长慷慨激扬,无数次地挥舞胳膊,无数次地重复我报告给他的贺老师和唐老师那次幽会的时间、地点以及情节发展,无数次地称贺老师为大流氓、大嫖客。他的发言还没完,唐老师就跑到台上,突然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也不是好东西。你猥亵我,还想强xx我。你把我关在你的办公室里想摸我,没摸成就掐我的屁股。马上有人起哄,马上有人站到台上呼出了打倒我校最大的走资派的口号,马上有人扭住校长的胳膊,推他和贺老师站在一起。
学生们乱了,纷纷朝前跑去,也不知要去干什么。而我却原地站着,静静咀嚼灌进我耳朵的几个词汇。强xx我懂,猥亵呢?大概就是威胁吧。最神秘的还是嫖。嫖是什么意思?我不会写这个字,想来想去便和平时所说的瞟一眼联系了起来。女人是不能瞟的,瞟女人不仅可耻而且有罪。我想我曾经注意过唐老师圆溜溜的屁股,便有了一种被人指责为瞟客的不安。我害怕我是瞟客从而成为斗争对象,下定决心再也不去用眼光碰女人的身子。这是那次斗争会给我的最深刻也最直截了当的启发。以后几年中,我养成了不敢看女人的习惯。无论在哪里,只要有女人从我面前经过,我就会低下头或者干脆闭上眼。久而久之,尽管世上女人众多,但我忘记了她们的模样,甚至无法在脑子里描绘她们的概貌及其轮廓,更不要说细部了。偶尔一次,我在街上浏览大字报,看到嫖客的嫖是女字边,瞟一眼的瞟是目字边。我怀疑人家写错了,花了两天的工夫找来一本《新华字典》,一个人躲在家里查阅。我像发现了新大陆,惊异地捧着字典,又恍然大悟地将字典狠狠摔到床上。这多年我的损失太大了,禁锢在由男人组成的枯燥狭小的天地间,目光所及,连一根女人的发辫都没有。现在,既然我已经明白做嫖客和瞟女人根本不是一回事,那我就要大胆泼辣地瞟一番,瞟他个心旷神怡。我又拿起字典,寻找着曾经令我痴想不已的猥亵一词,再次发现了我的错误。我研究它们的字形,不禁对造字人的智慧大为叹服。猥,就是像野兽一样依偎过去;亵,就是用手执著地撕开衣服。从依偎过去到撕开衣服,是一个完整的淫秽过程。是行奸的第一步,接下来便是奸,奸就是和女人干,强行干的就是强xx,串通一气干的就叫通奸。我暗自叫绝,不知是为古人高妙的创造,还是为我自己的伟大发现。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