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也许会把陶渊明看做“逃避主义者”,然而事实上他并不是。他想要逃避的是政治,而不是生活本身。如果他是逻辑家的话,他也许会决定出家去做和尚,彻底逃避人生。可是陶渊明是酷爱人生的,他不愿完全逃避人生。在他看来,他的妻儿是太真实了,他的花园,伸过他的庭院的树枝,和他所抚爱的孤松是太可爱了。他因为是一个近情的人,而不是逻辑家,所以他要跟周遭的人物在一起。他就是这样酷爱人生的,他由这种积极的、合理的人生态度而获得他所特有的与生和谐的感觉。这种生之和谐产生了中国最伟大的诗歌。他是尘世所生的,是属于尘世的,所以他的结论不是要逃避人生,而是要“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陶渊明仅是回到他的田园和他的家庭的怀抱里去,结果是和谐而不是叛逆。
以放浪者为理想人
在我这个有着东方精神也有着西方精神的人看来,人类的尊严是由以下几个事实所造成,也就是人类和动物的区别:第一,他们对于追求知识,有着一种近乎戏弄的好奇心和天赋的才能;第二,他们有一种梦想和崇高的理想主义(常常是模糊的、混杂的,或自满的,但亦有价值);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能够利用幽默感去纠正他们的梦想,以一种比较健全的现实主义去抑制他们的理想主义;第四,他们不像动物般对于环境始终如一地机械地反应着,而是有决定自己反应的能力和随意改变环境的自由。这一点就是说人类的性格生来是世界上最不容易服从机械律的;人类的心思永远是捉摸不定、无法测度,而常常想着怎样去逃避那些发狂的心理学家和未有夫妇同居经验的经济学家所要强置在他身上的机械律。所以人类是一种好奇的、梦想的、幽默的、任性的动物。
总之,我对人类尊严的信仰,实是在于我相信人类是世上最伟大的放浪者。人类的尊严应和放浪者的理想发生联系,而绝对不应和一个服从纪律、受统驭的兵士的理想发生联系。这样讲起来,放浪者也许是人类中最显赫最伟大的典型,正如兵士也许是人类中最卑劣的典型一样。读者对于我以前的一部著作《吾国吾民》的一般印象是我好似在赞颂“老猾”。现在我希望读者对这一部著作指《生活的艺术》。的一般印象是:我正在竭力称颂放浪汉或是流浪汉,我希望在这一点上我能成功,因为世间的事物,有时看来不像它们外表那么简单。在这个民主主义和个人自由受着威胁的今日,也许只有放浪者和放浪的精神会解放我们,使我们不至于都变成有纪律的、服从的、受统驭的、一式一样的大队中的一个标明号数的兵士,因而无声无臭地被淹没。放浪者将成为独裁制度的最后的最厉害的敌人。他将成为人类尊严和个人自由的卫士,也将是最后一个被征服者。现代一切文化都靠他去维持。
造物主也许会晓得当他在地球上创造人类时,他是创造了一个放浪者,虽是一个聪明的,然而总还是放浪者。人类放浪的质素,终究是他的最有希望的质素。这个已造成的放浪者,无疑地是聪慧的。但他仍是一个很难于约束、很难于处置的青年,他自己以为比事实上的他更伟大,更聪慧,依然喜欢胡闹,喜欢顽皮,喜欢一切自由。虽然如此,但亦有许多美点,所以造物主也许还愿意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正如一个父亲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聪慧而又有点顽皮的二十岁儿子的身上一般。我常想他可也有一天情愿退隐,而把这个宇宙交给他的儿子去管理吗……
以中国人的立场来说,我认为文化须先由巧辩矫饰进步到天真纯朴,有意识地进步到简朴的思想和生活里去,才可称为完全的文化;我以为人类必须从知识的智慧,进步到无知的智慧;须变成一个欢乐的哲学家,也必须先感到人生的悲哀,然后感到人生的快乐,这样才可以称为有智慧的人类。因为我们必须先有哭,才有欢笑,有悲哀而后有觉醒,有觉醒而后有哲学的欢笑,另外再加上和善与宽容。
我以为这个世界太严肃了,因为太严肃,所以必须有一种智慧和欢乐的哲学以为调剂。如果世间有东西可以用尼采所谓愉快哲学这个名称的话,那么中国人生活艺术的哲学确实可以称为名副其实了。只有快乐的哲学,才是真正深湛的哲学;西方那些严肃的哲学理论,我想还不曾开始了解人生的真义。在我看来,哲学的惟一效用是叫我们对人生抱一种比一般商人较轻松较快乐的态度。一个五十岁的商人,本来可以退隐,但还要兢兢业业干下去,在我看来这种人就不是哲学家。这不是一个偶然发生的念头,而是我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只有当人类渲染了这种轻快的精神时,世界上才会变成更和平、更合理,而可以使人类居住生活。现代的人们对人生过于严肃了,因为过于严肃,所以充满着烦扰和纠纷。我们应该费一些工夫,把那种态度根本地研究一下,方能使人生有享受快乐的可能,并使人的气质有变为比较合理、比较和平、比较不暴躁的可能。
我也许可以把这种哲学称为中国民族的哲学,而不把它叫做任何一个派别的哲学。这个哲学比孔子和老子的更伟大,因为它是超越这两个哲学家以及其他的哲学家的;它由这些思想的泉源里吸收资料,把它们融洽调和成一个整体;它从他们智慧的抽象轮廓,造出一种实际的生活艺术,使普通一般人都可看得见,触得到,并且能够了解。拿全部的中国文学和哲学观察一遍后,我深深地觉得那种对人生能够尽量地享受和聪慧的醒悟哲学,便是他们的共同福音和教训——就是中国民族思想上最恒久的,最具特性的,最永存的叠句唱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