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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啸且徐行

时间:2022-10-1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春鸣 点击: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中年而无用的我读到这句,觉得特别痛快,趴在尘埃里放眼人生,我意难平,却能向谁撒气?也只有杯子、古人、风月这些死物了。辛弃疾真是个绝绝子,谁活在这世上不是壮志缠身却一事无成,偏就他会说“醉里挑灯看剑”,宝剑藏虚匣,壮志不得用,只有等喝醉了,在无人的暗夜里自己把灯点起来,举高,抽出剑看看,只是看看而已,因为并没有用武之地。他经常看剑,也会配合一些其他的动作,比如“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

吟啸且徐行

  他生在乱世,他文武双全,他壮怀激烈,然而他只是个一生处处被掣肘的Loser(失败者),让一代代,无数人,与他共情共鸣。

  读《稼轩长短句》,长吁短叹悲歌怒吼,赤子浓烈而悲愤的情感风云扑面而来,使我也替他恨极了那个积贫积弱的王朝。每每想起他先上《美芹十议》,再上《九议》,南归40年却只有梦中一片金戈铁马,真的很想抱抱他——像母亲那样,而非情人。我很心疼他,这个生在沦陷之地的山东汉子,行事做人一派燕赵奇士的侠义之风,不受四书五经的约束,字里行间也不见被中原文化刻意规训的痕迹,可是因为把靖康之耻太放在心上,过了不如意的一生。他几乎不写诗,大约长短句,比严整的律诗更能承载他复杂激荡的情绪吧。

  夏承焘读了他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点评道:“肝肠似火,色貌如花”,这八个字恰当极了。我曾送给青春的自己,而辛弃疾,从未老去,一直是这样一个肝肠似火色貌如花的英雄男孩。与乱世狭路相逢,英雄未必能胜,辛弃疾终至消沉,却又到死不甘。我读他的词,喜欢是喜欢,但那份沉甸甸的“放不下”,也确实让人难过。

  辛弃疾我想抱抱他,而苏东坡,每每读他,则想跟他喝一杯,浮一大白。不是因为他有才华,虽说诗文书画无不精通,但是我确实没有见过他的画作真迹,书法也有写得比他好的,也不觉得他能胜过屈原李白,他打动我的,是他传世不多的词作,或者说,是词作当中,那种典型的文人气质。尤其是经历了很多世事,读了很多书以后,就不由得和他有了一句一句的会心。“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清高疲惫的人,谁的心底没有这样的感喟呢?

  但是他兜兜转转,几番转折,会把辛弃疾式的不平全部放下,在他的文字里,烟火气欲,人间悲欢,很容易上升为玄思哲理。譬如我们看到“月有阴晴圆缺”,可能也会联想到“人有悲欢离合”,进而发出“此事古难全”的叹息,但是又有几人能想到还可以“千里共婵娟”呢?所以我们以为他通达、超脱,可实际上他并不乐观,只是在看破世事之后,不断地安慰自己,妄求超脱罢了。

  中国封建社会的许多文人士大夫,都很怪,大约是从陶渊明开始吧,一边“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一边向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李白在“五岳寻仙不辞远”之前,也曾得意洋洋地入京供奉翰林,几度失意之后,入世之心不减,又踌躇满志写下《永王东巡歌》,直到被流放。他们归隐、遁世、寻仙,最起码在一生中的某些阶段,是灰心丧气地对政治退避三舍。苏轼同样是一个学而优则仕的典型,饱读儒家诗书,有洋洋洒洒的《上皇帝书》传世,也曾参与熙宁变法,还谴责过李白站队错误效忠永王李璘。不同的是,苏轼从来没有真正归隐,遣怀之词的结尾,也总是一派光明与超脱。但是,却让人感觉到更真切的厌世和退避。他在风雨中吟啸徐行,可以说是名士风度,反正已经倒霉透了,后面是雨,前面也是雨,不如就慢慢走着,随它去了。遇到人生中其他的风雨,苏轼也是如此对待,不如意事太多了,就无所谓了,反而潇洒了。

  宋人笔记中传说,他写完了那首著名的《临江仙》,就把冠服挂在江边,长啸一声,驾舟而去,“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把听说了此事的当地郡守吓得要死,以为“州失罪人”,到处找他,却发现他根本就没有去“江海寄余生”,而是在家里鼾声如雷呼呼大睡。为什么呢?大约因为他此时已是一个彻底的怀疑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了吧。他的哀伤,超越了具体的政治哀伤,是对整个存在,整个社会产生了怀疑和厌倦,既然退无可退,不如原地呆着吧。从前年轻的时候,我过三五年就要辞一回职,但这次在一个单位已经呆了整整八年了,并不是那里特别好,就是觉得你能辞到哪里去呢,在哪里还不是一样要穿衣吃饭。这样一想,我也就模仿着苏轼,在苟且中吟啸徐行了。

  进取和归隐,出世和入世的矛盾贯穿了苏轼的人生。这种矛盾,在他之前和之后的封建士大夫身上,我们都曾隐隐约约看见过,就像前面说到的陶渊明李白,但是身在太平盛世却忧思满怀,继而质问存在的意义,也只有苏轼了。我猜曹雪芹也是读透了苏轼的,不然哪有《红楼梦》的“悲凉之雾,遍布华林”。

  也曾想过苏轼的这种厌世从何而来,具体的人生挫折之外,可能也有知识分子独有的敏感与精细。读前后赤壁赋,忍不住再三吟诵“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之类的句子,其中深沉的悲哀不言自明。人与人的交往,人对物的占有,都是短暂的,只有在永恒的自然,壮阔的宇宙面前,才会有所领悟,再反观自身,就会充满落差感。苏轼就是十一世纪的海德格尔,他的诗文,就是中国版的《存在与时间》了。精神文明的危机会拨动深沉敏感的思想之弦,“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所共适”,这样的排遣,是古往今来多少文人的不得已。但苏轼是运用哲学之思,辞别日常俗务的高人,也擅长三言两语,就让读他诗词的人,从他的厌倦、怀疑中走出来,无法决定存在与否,却可以决定如何存在,决定什么是适合做的或者值得做的。苏轼和海德格尔一样,也不吝于给我们这样的启示。

  所以他比辛弃疾,更适合坐在我们对面。

  我读现代诗人胡弦的诗,同样很有感触,“如果你忧伤,漫天大雪都是你的。而穷人只要剩下的:几块牛粪,一只在雪中刚降生的羔羊。”所以我想,难过的时候也许不应该只是抬头看月亮,而应该去做一点体力活。“穷人并不难过,只是,搬动较大的石头时有点吃力。”这反过来可以解释辛弃疾的不平,苏东坡的忧伤。

  有人仰望星空,有人只能脚踏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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