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多数人一样,我在开始写的时候,或者写的进程中,都谈不上什么明确的目标和标准,这是一个后设性的东西,不该妨碍写的快感。而且从性情而论,我也不想把自己架起来,架高到每一次都考虑用怎样的姿态说话和发言的问题,这是错误状态。但是写了一阵子回头看看自己想干点什么,这个时刻总归也还是有的吧,虽然是零七碎八的体认。
模糊记得一个这样的情节,是严歌苓的小说里出现过的:一个人点了一杯类似咖啡的饮品——是去掉咖啡因的咖啡粉,加上代糖(也许是木糖醇) ,再加上一杯代奶的植脂末。这杯似是而非的东西还有一个名字,叫:何必。 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不是出自作家的调侃:喝这样一杯东西,那又“何必”喝呢? 严歌苓往上,有一位比她更透视世相、凌厉讥诮的女作家张爱玲,讲过一句有名的话,大意是:我们这一代人,总是先看到海的图片,然后看到海,先读过爱情小说,然后知道爱。 也就是说,我们就活在代用品中间。有意无意地,我们过上了一种,从物质到精神,都只有代用品,而没有真东西的生活。说得严重点,连你年轻时最在乎的所谓浪漫,都有可能是炮制出来的,浪漫的本意本来是真情,可是一旦套路起来,你只见浪漫,而不见真情。 可气的就是,这反倒是物质文明进步的结果。 时间长了,这一切就真假莫辨了。因为我们自身构成的来源就是这个文明,所以,某种程度上,这种代用品制造的二手生活,对我们这些人而言,也许更接近生活的事实。 你看,西方那些了不起的电影,譬如《黑客帝国》 《她》 《楚门的世界》都触及到这样的情绪,这样的事。 现在网上还有这么一个流行的词,就是见到什么都感慨一句,这是不是假的。看到一个和平时不一样的人,会问自己,我是不是遇到一个假的地理老师。看了一本没劲的刊物,问问自己是不是看了一本假的《周刊》 ,等等。这虽然是流行文化里的造句法,但是说明总有人会敏感到“二手生活”的虚伪性。进而,这些人会产生一种“何必”的情绪,对,就是上边那饮品的名字。这种情绪,也许可以统称为虚无感。 而另外一方面,我们会极度渴望那种真的东西,渴望到什么程度呢,就是一旦有东西触动了你,哪怕那是粗粝的、残酷的、疼痛的,你也会忍受着,而不肯放手,因为你知道越是不加修饰的东西,越是可以用那种赤裸裸的“真”来命中你。鲁迅说的:“要论中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与脊梁。自信力的有无,看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信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 ” 可能有人满足于二手生活,也还有人,与我的想法一样,总觉得看了很多,经历了很多,却无法被击中一次,这是很可悲的事。 那么,从这里,我大概可以引入自己的想法:写了大概十年的评论,是因为,在好的文学艺术作品中,人会获得一种生命的实感,会找到那种“真” 。这是我觉得人们还留恋文学和艺术的理由,当然这是足够好的东西。如果是不够好的作品,有的时候,也会调动一些情绪和情感,但是这种程序化的调动,使我感觉到自己仍是“被套路”了。 或者说,区分好的还是不好,就是凭着一种“这个是真东西,而那个是套路式”的判断,就是凭借这种“去伪存真”的愿望和直感。有些作品,帮助我们抵抗这种被套路、被主宰而不自知的命运。随便举个例子,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 ,讲的就是,在一个诗歌年代,人们如何以一种诗歌精神,度过了貌似浪漫,其实虚伪的一段人生。因此,他给出的结论是:生活在别处。 当然,不是所有作家创作起来都像昆德拉那样,富思辨性,给出观点。有些作品绝口不谈真实、苦难、生活、诗意这些“硬词儿” ,也想不到要给你什么观点,可是它同样交给你一些东西,提醒你一些东西,也唤醒你一些东西。包括那些经典,比如意大利的电影《偷自行车的人》 。也包括,那些很芜杂的、或是很生活化的东西,例如金宇澄絮絮叨叨的叙事,李娟萧散又让人惊奇的文字。 作为一个写评论的人,最早就出于一种简单的、与人分享的愿望,想把这种有感觉的感觉,告诉给别人、传递给别人。这种想法,也许也只能作用于那些与我有同样疑惑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