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有七十二峪,各峪风土不同。我们村就匣在一处峪里,山中溪水汇成一条小河,将村庄分成了东西两半。此峪初时无名,村民多不识字,就是省城来的地理学家,看了风水,遍查了地理志,亦寻不见个名头。见峪中桃花流水,听村民隔水相答,互称是同峪人家,便在地图上标注了一个地名——同峪。 那时同峪河上没有桥,又无船只摆渡,两岸来往不便利。每年春天,村人就在河水平缓的地方,一字儿摆开一排石头,每块石头间隔约几十公分。河水绕石哗啦啦地响,人踩着石头一步步跨过,过河也就是个碎碎的事。这些石头,关中方言叫作列石。列石为好心有劳力者摆放,方便自己过河也方便了大家。倘或一场急雨,河水涨了,冲毁了列石,村中妇孺只消懒惰一会儿,赶早过河的人会重新摆放好列石。 列石有大有小,大者如鼋,石面平坦,小者椭圆如鹅卵。它们永远浸泡在河水中,甚至生出了青苔,像是绿毛乌龟躺在河中,任流水冲击不动摇,默默渡两岸的村民来来往往。踩着列石,河这边的庄稼汉扛着锄头,可以到河那边种地;河那边的老婆婆可以提一筐鸡蛋,去这边的集市上叫卖;河这边的姑娘被小伙儿背着踩过列石,一个新嫁娘就在河那边的土炕上坐着了。若见一个汉子担一根扁担,箩筐里装一双儿女过河,那定是孩子的外婆想她的乖孙娃了。同峪的岁月慢,时间像河中的流水,扯细了流、扯长了流,没断过线线。一年又一年,人们就这么踩着列石,从此岸到彼岸,办自己该办的事情。 “紧过列石慢过桥”,同峪的老村长常给年轻人说这话,和年轻人争执起来,又会说:“我踩过的列石比你过的桥还多。”终有一年,峪里的山洪发了,冲垮了大大小小的列石,就连最稳重的那几块龟石也给冲到下游去了。同峪的年轻人不愿再去摆放列石,老村长搬不动了,只得对前来勘察的地理学家诉苦:“他们惜力气,到处说我嫌自己的地位低,说我为了自己把他们当作过河的列石。” 地理学家说:“那就修一座真正的桥吧。”他给省里打了报告,批复下来,同峪人将河里的列石伴进水泥,浇筑成五个高大桥墩,一座钢筋水泥做的彩虹桥很快就架起来了。桥头立了石碑,镌刻着“同心桥”三个大字,一座新桥重新将同峪人联结在一起。在列石上滑倒了的娃娃,欢天喜地从桥上跑过;被河水冲走盆里衣衫的妇女,高高兴兴走过桥,去集市上买新衣裳;牧羊的老汉赶着羊群,羊群咩咩叫着到对岸吃青草。一年又一年,同峪的年轻人出门打工,背着铺盖卷从新桥上走出去,年底揣着大把的钞票走回来,但也有人从此不愿再回来。 现在,同峪的河里还有列石,偶尔有留守的儿童去桥洞下玩耍时,才会拣起一块扁石子,朝河面上打个水漂,他们像极了童年时代的我。唯一不同的是,我那时候多了些力气,我能搬动许多块列石,大大小小的,并将它们逶迤摆放到河的对岸。紧过列石慢过桥,是过去的谚语。桥修的多了,河里的列石就少了,列石是个美好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