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
雨深秋寂寞,愁引病增加。
咽绝风前思,昏蒙眼上花。
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三、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在潘右给李煜的八次上疏中,有这么一句话:“陛下既不能强,又不能弱。”
千年后读来,犹觉得这是一句一语中的的话。李煜的治国之才,真可谓“既不能强,又不能弱”,既不能上,又不能下。
不能强,表现在他软弱称臣于宋廷,一味避让,一味委曲求全,最后甚至取消了自己的国号“南唐”,改称“江南国主”。宋廷的使者来,他就要脱下明黄的龙袍,服紫色;当着宋使的面,臣子们只能叫他“国主”,而不是“陛下”。
不能强还表现在更加切实的地方。水军大将林仁肇切谏,趁宋军出征南汉的时候采取偷袭,却被优柔寡断的李煜拒绝了。林仁肇又鼓动后主让自己带病北伐,即使不能战胜,至少可以起到牵制、震慑敌人的作用,这其实是以进为退的上策,李煜却认为他“冒进轻率”。
林仁肇的忠心还不止于此,他甚至向后主提议道,陛下如果怕我牵连您,请在我带兵北上之日,即刻宣布林仁肇谋反。我愿意把自己的全家老小都搬到南京来。若是我打胜了,班师回朝,加官进爵;若是我战败了,请陛下处死我的全家,以向宋朝表示您并无反意,免得南唐遭受兵祸。
这位将军大概属于一种我很不能理解的人。他是对李煜太好了?还是太爱南唐国了?抑或仅仅是事业心太重了,需要拿个大点儿的赌注,争取一个证实自己能力的机会?
无论他的心思如何,李煜还是没有采纳他的建议。不但没有采纳,反而恼火地说,林将军的这个主意,不是要将朕陷入不仁之地么?
林仁肇为了一个远大的抱负,可以把妻子儿女推向死神;李后主为了一点妻儿的温存,可以把国家大事抛到脑后。
李煜是不理解林仁肇的,所以恐怕也并不感激他的一片赤胆忠心。这两种人,注定永远不能相互理解,相互信任。
林仁肇这样的人,赵匡胤的谋臣们却是很能理解的,于是也就对症下药地给他来了条反间计:让被扣在汴京的皇子从善相信了林仁肇通敌。不出所料,从善在第一时间把密函传给了哥哥。
得到消息的李煜觉得受到了莫大的愚弄,更想到林仁肇此前数度请兵北上,原来是要带江南的上万水师投敌,为此竟置妻小性命于不顾,而他这一走,江南国空,亡国指日可待。惊怒之下,立刻处死了林仁肇。
这是李后主犯的最后一个错误,也是最致命的一个。此后他急调各地军队坚守金陵城,拒宋师于门外长达一年之久。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没有了林仁肇的水师不堪一击,宋军渡过了长江天险。
亡国,如今已是早晚的事了。
可是,“陛下又不能弱。”
如果干脆像阿斗那样,做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巴,被俘之后,没心没肺地说“此间乐,不思蜀”,其实也不错;
或者干脆像孟昶那样,“君王城上数降旗”、“十四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不战而降,也不错;
再或者像荒淫的陈后主,国破之后带着宠妃躲到枯井里苟延残喘,妄图全一性命;
再或者像那个“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的家伙,管他国破家亡,不日杀身,先拥着美人喝醉了再说,也不错。
可是李煜守祖宗基业,未尝没有励精图治。
他推行新政、货币改革,铸铁钱以杜绝市场上伪造铜钱导致的通货膨胀;
他在父亲死后,周旋于朝中的两派老臣之间,殚精竭虑地跟他们玩儿平衡游戏;
战争即将开始,南唐开始全面备战。李煜在城头巡视战况,望见长江上千帆乘风而来,惊悉守将皇甫继勋报喜藏忧,拉党结派,误国误兵,于是立刻下令召见皇甫继勋,将他当场斩杀,人头悬于城内。并趁热打铁地开仓赈粮、数度亲自抚恤守兵。
南京城内军士士气高涨,李煜又迅速派人送信给吴越两国,切言唇亡齿寒的厉害:“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明天子易地赏功,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宋兵终于来了。李煜在接到战书后,回复道:“臣事大朝,冀全宗祀,不意如是,今有死而已!”
这,就是“陛下又不能弱”的地方。
他心里也早就知道,城破指日可待。城破的那一天,“煜欲尽室zi焚不得,遂率百官亲属肉袒出降。”
李煜是原本打算zi焚的。他留下情愿殉夫的小周后,让宫人把自己生平所有的收藏——数十万册的古籍、字画全部云集梁阁,自己与周后坐在火堆中间。
“欲zi焚而不得”——他到底是为什么没有死呢?你若想美化他,就可以说,他是心系南京城的老百姓,自己一死,无人替百姓请命,恐怕宋军要屠城,因此忍辱偷生;
你若想丑化他,就可以说,他毕竟还是懦弱怕死的,在最后一刻,失去了走进火里的勇气。(……这个这个,我觉得,这需要很大的勇气……)
还有一种中立些的说法,那就是,李煜和小周后正坐在火堆中惨淡相对之际,宋军已经冲入了皇宫之中——于是,死不死也就由不得他了。
总之,“千古艰难唯一死”。他活了下来,终于忍受了国破家亡,出降的耻辱。可是他的书,他的无数文章诗画,却随着梁阁的那一把大火,尽数化为灰烬。
从此,再没有那“卷帛而书,倔强丈夫”的风姿传世;再没有“金错刀”、“摄襟体”的飞扬大字;再没有那“铁钩锁”的墨竹。甚至他最有建树的词,如今也仅存四十余首。“后主原有词集,今佚矣。”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解往汴梁后,李煜白衣待罪于明德楼下,被太祖封为“违命侯”。亡国之君,不如阶下之囚。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了那“一揖成联”的风雅。
太祖命李煜就手中白团扇赋一联。李煜躬身揖道:“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
团扇的形状,像手中的月亮;团扇的摇晃,鼓荡满怀的清风。这是两个多么连贯、优美的意象。
那躬身揖让的人,虽然低头臣服,却捧月在手,这是他最后的高贵、清华;然而“风满怀”——这满怀的凉风,又象征着他心中的凄恻、不安。这是一个人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刻表现出来的尊严,那样婉转,又那样骄傲;那样文弱,又那样从容。
太祖闻言笑道:“好一个翰林学士。”
李煜的一言一行,都是彻头彻尾的文人言行。他在当太平天子的时候,以江南那样的富庶,写出来的词却都是清丽素雅之作——这并不是说他不奢侈,而是说,他的才调、品味,远远凌驾于奢侈与不奢侈之上。这样的人,居于富家,不会有暴发户的奢靡;居于贫家,不会有乞儿的寒酸——他的眼光总是跃过红红绿绿、价高价低的这一层,直看到美之所以为美的本质。
在那本可以倚红偎翠、纸醉金迷的世界里,让他醉心的东西,却是水墨书法、青灯佛卷,与格律词话。
而现在亡国了,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阶下囚,他却又不愿意膝语蛇行。白衣待罪的他,此时真是很像一个倒霉了的翰林学士。
于是惺惺相惜,物以类聚,跟其他所有的亡国后主不同,李煜得到了后世历代文人的同情和传颂。作为一个杰出文人的陆游修《南唐书》时,里面对李后主的态度,像极了太史公对待项羽的态度——虽为敌朝败寇,怜惜赏爱之情,却溢于言表。
“后主天资纯孝,事元宗尽子道,居丧哀毁,杖而后起。嗣位之初,属保大军兴之后,国削势弱,帑庾空竭,专以爱民为急,蠲赋息役,以裕民力。尊事中原,不惮卑屈,境内赖以少安者十有五年。宪司章疏有绳纠过讦,皆寝不下。论决死刑,多从末减,有司固争,乃得少正,犹垂泣而后许之。”
他执政的时候,“专以爱民为急”,消减军资,以裕民力。“论决死刑”的时候,由着他来,往往就赦免了犯人,大罪从小,小罪从免。要碰到“有司固争”的时候,他犹“垂泣而后许”。以至于他的死讯传至江南,“父老有巷哭者”。
“故虽仁爱足以感其遗民,而卒不能保社稷云”——这是陆游给李后主下的结语。
尼采说:“一切文学,吾爱以血书之者。”
王国维说,后主之词,真可谓以血书之也。
我能够想象这种以血为文的人。这并不是说,李后主在被幽禁的日子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整天把抱怨、痛苦、愤恨写进了文章里发泄,发泄完了心情就好受一点儿。
不是这样的。
我小的时候,口腔溃疡经常发作。口腔溃疡是件很讨厌的事,厉害的时候,吃饭、说话、甚至不动嘴巴都会痛。可是我却也常常把舌头顶在溃疡的地方,反反复复地轻舔。很痛,不过,那是一种吸引我的疼痛,是一种很独特的感觉。
有的人对待痛苦与不幸,就像我对待口腔溃疡一样——一遍遍地揭开伤口、弄痛自己、沉迷于往事、沉迷于忧伤之中,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一种奇怪的慰藉。
老沉迷于忧伤中的人,他们的伤口好得特别慢,甚至永远都在新鲜地滴着血。可是,正如我宁可溃疡好得慢,仍旧忍不住去舔一样;他们对待痛苦,也有一种执迷不悟的依恋。
李后主亡国后的每一首词,都是他蘸着血写的。他这样做,是让痛苦更痛苦了呢?还是让痛苦变轻了?
也许都不是。他是那种没有美、没有情思就生活不下去的人。有一句话,叫做“饮鸩止渴”——如果痛苦与不幸是毒药;那么生活的枯燥平庸就是饥渴。一般的人,都能忍住饥渴,不喝毒药;而他却远比别人渴得多,所以只能饮鸩止渴。
纵观他的一生,其实都是在饮鸩止渴。他真正所爱的,不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家族、不是一个国家,甚至不是一种生活,而是文字与艺术所带来种种的体验、营造的种种意象。在那个世界里,他是真正无忧无虑的。所以他不断地逃到那个世界里去,不管是继位的时候,还是治国的时候,还是亡国的时候。
他未尝不知道现实对于他也很重要。只是,那心中的风景太美,利害得失与之相比,都会黯然失色起来。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七夕之夜,后主写下了这首词,以这样一纸相思笺,把死神约来了他的小楼。
也有的人说,太宗要杀他,不光因为他写了这首词,还因为另外一件事。
降宋了的故臣徐炫奉太宗之命来探视他。李煜此时已被幽禁长达一年之久,“秋风庭院藓侵阶。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终日无人来,是因为没有太宗之命,任何人不允许与他相见。
他此时明白徐炫的来意,默默看着徐炫,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只在徐炫临走的时候,冷冷地丢下一句这样的话:“我现在唯一后悔的,是当初错杀了潘佑和李平。”
徐炫回去,向太宗如实禀报此事,太宗震怒。
这个翰林学士,在经历了那么多折辱之后,依然不肯放开手里的月亮。
“长老,你既同我说因果,那么,难道是我前生造下了什么业障?难道没有赎罪的机会了么?”
“陛下,须知一切皆梦幻,皆妄念。福泽亦如是,灾祸亦如是。念念相连,烦恼无穷,所谓因果,不过如此。从古至今,哪里有不亡之国?又哪里有什么万岁、万万岁呢?”
清凉寺的长老如是回答李煜说。
公元1127年,金兵掳走徽、钦二帝及宗室、宫人四百余人北返,史称“靖康之耻”,北宋从此亡国。
公元1279年,南宋灭亡。在此之后,中原和江南,又经历了元、明、清、民国,直至今日。
汴梁何处?开封如何?北邙山的荒冢累累,埋葬着数不清的失却墓碑的君王。“莫把青春空换了,封侯。千古英雄只废丘。”然而,当一千年后的邓丽君轻吟着“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时候,李煜的南唐,他的雕栏玉砌的故国便又在月光中重现,还是跟千年前一样。
千年后的月亮,照着千年前的南唐。这世上到底什么是长久的,什么是短暂的?什么是虚妄的,什么是真实的?
我们今天对着早已逝去的古人慨叹;千年后的来客看我们,又会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