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对信任你!你去查问一下,打个电话给仁杰①,他在五十一旅,昨夜占二四○高地,到达垛庄一线的,是什么部队?是不是在涟水给我们消灭过的那个部队?军长可叫沈振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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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仁杰”即蔡仁杰,是七十四师副师长,在这次战役中为我军击毙。
董耀宗走了出去。
张灵甫又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独自沉思、展开内心活动的机会。
大半年以前,在涟水城外淤河滩作战的影子,渐渐地在他的脑子里明显起来。
那是深秋时节,他记得,他的部队集结在淮阴、王营一线。第一次向涟水进攻,他没有得手,伤亡了三千五百个官兵,受到了多年来少有的一次挫折。半个多月以后,又举行了第二次进攻,夺得了涟水城,敌人被击败,他宣告胜利。但是,他的官兵又伤亡了四千多个。两次交锋的主要敌手,都是沈振新的那个军。——那个敌人,是勇猛的,经得起打的。他深深知道,他的敌人叫他付出了重大的代价,才获得一座空无所有的涟水城。
他想起了他的儿子一般的营长张小甫,他因为负重伤被俘。他在四个多月以前,接到过张小甫化名写的一封信,张小甫发誓地告诉他说:“我的心是不会变的。”这时候,张小甫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晃动了一下,他刚从沉思里抬起头来,张小甫的影子却又立即消逝了。
他的身子不禁微微地哆嗦起来,仿佛又有一阵寒风侵袭了他。
他的思潮又回转到眼前的形势方面来。
“第三次交手吧!”他默默地自语着。
他在屋子里咬着牙根走动着。当日头掀开一片灰云大放光芒的时候,他却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昏黑,心跳得厉害,有一片恐惧的黑影,蒙到了他的心上。
他感到简直是从来没有过的慌乱和不安。
幸而董耀宗的脚步走得很重,使他来得及恢复他的脸色,把慌乱、不安和恐惧驱除开去,换上他那坚定、乐观、自信的神情。
“要他们查去了!蔡副师长、陈旅长都在阵地上,电话没有接通。”董耀宗告诉他说。
“要他们把捉到的俘虏送来!”张灵甫命令道。
董耀宗稍悄楞了一下,扬扬瘦骨嶙嶙的手,走近一步说:
“要捉到俘虏那得在战斗展开以后。昨天夜里,只是小接触。”
张灵甫把手杖在地上敲着,突然又兴奋地说道:
“这个敌人是不可怕的!”
“唔!是的!其他的敌人同样是不可怕的!”董耀宗应和着,语调昂扬地说。
六○
下晚,张灵甫骑着他的三号马——浅灰色的蒙古马,视察了几个阵地,满意地回到师指挥部所在地以后,作战处的一个参谋向他报告说,前方部队在二四○高地附近捉到了一个俘虏。
张灵甫的身子很是疲劳,想休息一下。听到这个报告,他又振奋起来,两条眉毛竖立到脑角上,挥着手杖,大声地说:
“马上带来!马上!”
“在路上,马上就押到!”参谋回答说。
参谋去了,在参谋的背后,张灵甫的手杖继续地挥动着,继续地响荡着他那有些嗄哑的声音:
“这才是我的部队!这才是七十四师!”
半个小时以后,一个俘虏被押到张灵甫的面前。
这个俘虏,长长的身材,长方脸,三十四、五岁的年轻,嘴巴长得很尖,上唇上翘,有两个微微发绿的眼珠,发着闪闪的亮光,面部的血色是充溢的。不胖,但也不算过瘦。脑盖上有个铜元大的伤疤,左眼眉缺了半截,那里也有个疤。他站在张灵甫面前,两只长手下垂着,低着头,看着地面,在张灵甫的铁青的脸色前面,他的身子打着战抖,站不稳当的腿脚,不住地缓缓移动。
张灵甫是以一种骄傲的兴奋的心情迎接这个俘虏的,现在,俘虏到了他的眼前,他却呆楞住了,他却哑口无言地坐在一张破椅子上,连手里的手杖也不知道挥动了,仿佛服了烈性的麻醉剂,失去了知觉似的。
“是共产党放你回来的?是你自己逃回来的?”
站在一旁的董耀宗低声地问道。终于打破了屋子里沉郁、重浊、僵死的气氛。
俘虏的眼睛朝董耀宗怯怯地瞥了一眼,以更低的声音回答说:
“我……我自己……逃回来的!”
这个俘虏,现在不是俘虏,六、七个月以前,他作过人民解放军的俘虏。他曾经是七十四师的少校营长,他就是在涟水被俘的那个张灵甫的部属张小甫。
张灵甫喜爱这个对他崇拜的人,也想念着这个人,但他在这个人来到面前站立了五分钟之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在这个时候,张小甫竟然说是逃回来的,他不相信。
“谁叫你们把这个畜生带到这里来的?”张灵甫朝着随从副官,勤务兵他们暴怒地责骂道。
“不是师长命令带来的?”随从副官嗫嚅地说。
“我命令你们把俘虏带来,他是什么俘虏?他是共产党的俘虏!他是在火线上向共产党投降的!”张灵甫在屋子里咆哮着,凶焰逼人的眼睛,气怒得顿时胀红起来,手杖敲击着桌子,桌上的茶壶、茶杯翻倒了,残余的茶和牛奶从桌缝里滴流下来。
随从副官见到师长这等少有的暴怒,慌忙地把张小甫带向外面去。
“把他身上搜查一下!”张灵甫命令道。
“他不是那等人!身上还会有武器?”随从副官回过头来,苦着脸说,带着张小甫走了出去。
“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他的心是红的是白的?你知道他没有赤化?”张灵甫跟在后面喊叫着。
张灵甫在屋里恼怒气闷了一阵,身子感到很不舒服,躺在床铺上懊恨地长吁了一声。
随从副官轻轻地走到他的跟前,颤声地问道:
“做几个水波蛋来吃?”
张灵甫轻轻地摇摇脑袋。
“小甫想见见你,说有话想跟师长谈谈。”随从副官靠在他的耳边低声地说。
张灵甫没有表示什么,眼睛微微地闭上。机灵的随从副官随即走了出去。他熟悉地知道师长的习惯:当你向他提出要求他不表示不同意的时候,就是同意的表示。
“还是跟他谈谈,从他那里也许能知道一些敌人的情况。”
董耀宗走到张灵甫的面前说。
“他不会是逃出来的!定是共产党的诡计。”张灵甫肯定地说。
董耀宗沉楞一下,点点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