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xtPage八]
八
可是,——阿尔芒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一方面我明白我仍然爱着玛格丽特,一方面又觉得我比以前要坚强些了,我希望再次跟玛格丽特见面,还想让她看看我现在比她优越得多。
为了要实现心中的愿望该想出多少办法,编出多少理由啊!
因此,我在走廊里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回到正厅就坐,一面飞快地朝大厅里扫了一眼,想看看她坐在哪个包厢里。
她独自一人坐在底层台前包厢里。我刚才已经跟您说过,她变了,嘴上已不再带有那种满不在乎的微笑。她生过一场病,而且病还没有完全好。
尽管已经是四月份的天气了,她穿得还是像在冬天里一样,全身衣裳都是天鹅绒的。
我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终于把她的眼光给吸引过来了。
她对我端详了一会儿,又拿起望远镜想仔细瞧瞧我,她肯定觉得我面熟,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我是谁。因为当她放下望远镜的时候,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这是女人用来致意的一种非常妩媚的笑容,显然她在准备回答我即将向她表示的敬意。但是我对她的致意一点反应也没有,似乎故意要显得比她高贵,我装出一副她记起了我,我倒已经把她忘掉了的神气。
她以为认错了人,把头掉了过去。
启幕了。
在演戏的时候,我向玛格丽特看了好几次,可是我从未见到她认认真真地在看戏。
就我来说,对演出同样也是心不在焉的,我光关心着她,但又尽量不让她觉察到。
我看到她在和她对面包厢里的人交换眼色,便向那个包厢望去,我认出了坐在里面的是一个跟我相当熟悉的女人。
这个女人过去也做过妓女,曾经打算进戏班子,但是没有成功。后来靠了她和巴黎那些时髦女子的关系,做起生意来了,开了一家妇女时装铺子。
我从她身上找到了一个跟玛格丽特会面的办法,趁她往我这边瞧的时候,我用手势和眼色向她问了好。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招呼我到她包厢里去。
那位妇女时装铺老板娘的芳名叫普律当丝·迪韦尔诺瓦,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要从她们这样的人那里打听些什么事是用不到多费周折的,何况我要向她打听的事又是那么平常。
我趁她又要跟玛格丽特打招呼的时候问她说:
“您是在看谁啊?”
“玛格丽特·戈蒂埃。”
“您认识她吗?”
“认识,她是我铺子里的主顾,而且也是我的邻居。”
“那么您也住在昂坦街?”
“七号,她梳妆间的窗户和我梳妆间的窗正好对着。”
“据说她是一个很迷人的姑娘。”
“您不认识她吗?”
“不认识,但是我很想认识她。”
“您要我叫她到我们的包厢里来吗?”
“不要,最好还是您把我介绍给她。”
“到她家里去吗?”
“是的。”
“这不太好办。”
“为什么?”
“因为有一个嫉妒心很重的老公爵监护着她。”
“监护,那真太妙了!”
“是啊,她是受到监护的,”普律当丝接着说,“可怜的老头儿,做她的情夫真够麻烦的呢。”
于是普律当丝对我讲了玛格丽特在巴涅尔认识公爵的经过。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继续说,“她才一个人上这儿来的吗?”
“完全正确。”
“但是谁来陪她回去呢?”
“就是他。”
“那么他是要来陪她回去的罗,是吗?”
“过一会儿他就会来的。”
“那么您呢,谁来陪您回去呢?”
“没有人。”
“我来陪您回去吧!”
“可是我想您还有一位朋友吧。”
“那么我们一起陪您回去好啦。”
“您那位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非常漂亮和聪明的小伙子,他认识您一定会感到很高兴。”
“那么,就这样吧,等这幕戏完了以后我们三人①一起走,最后一幕我已经看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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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四人,似误,现改为三人。——译者
“好吧,我去通知我的朋友。”
“您去吧。”
“喂!”我正要出去的时候,普律当丝对我说,“您看,走进玛格丽特包厢的就是那位公爵。”
我朝那边望去。
果然,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儿刚刚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身后坐下来,还递给她一袋蜜饯,她赶紧笑眯眯地从纸袋里掏出蜜饯,然后又把那袋蜜饯递送到包厢前面,向普律当丝扬了扬,意思是说:
“您要来一点吗?”
“不要,”普律当丝说。
玛格丽特拿起那袋蜜饯,转过身去,开始和公爵聊天。
把这些琐事都讲出来似乎有些孩子气,但是与这个姑娘有关的一切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因此,今天我还是禁不住一一地想起来了。
我下楼告诉加斯东我刚才为我们两人所作的安排。
他同意了。
我们离开座位想到楼上迪韦尔诺瓦夫人的包厢里去。
刚一打开正厅的门,我们就不得不站住,让玛格丽特和公爵走出去。
我真情愿少活十年来换得这个老头儿的位置。
到了街上,公爵扶玛格丽特坐上一辆四轮敞篷马车,自己驾着那辆车子,两匹骏马拉着他们得得地远去了。
我们走进了普律当丝的包厢。
这一出戏结束后,我们下楼走出剧院,雇了一辆普通的出租马车,车子把我们送到了昂坦街七号。到了普律当丝家门口,她邀请我们上楼到她家里去参观她引以自豪的那些商品,让我们开开眼界。可想而知我是多么心急地接受了她的邀请。
我仿佛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地向玛格丽特靠拢,不多会儿,我就把话题转到玛格丽特身上。
“那个老公爵这会儿在您女邻居家里吗?”我对普律当丝说。
“不在,她肯定一个人在家。”
“那她一定会感到非常寂寞的,”加斯东说。
“我们每天晚上几乎都是在一起消磨时间的,不然就是她从外面回来以后再叫我过去。她在夜里两点以前是从不睡觉的,早了她睡不着。”
“为什么?”
“因为她有肺病,她差不多一直在发烧。”
“她没有情人吗?”我问。
“每次我去她家的时候,从未看见有人留在她那儿,但是我不能担保就没有人等我走了以后再回去。晚上我在她家里经常遇到一位N伯爵,这位伯爵自以为只要经常在晚上十一时去拜访她,她要多少首饰就给她多少首饰,这样就能渐渐地得到她的好感。但是她看见他就讨厌。她错了,他是一个阔少爷。我经常对她说:‘亲爱的孩子,他是您需要的男人!’但是毫无用处。她平时很听我的话,但一听到我讲这句话时就转过脸去,回答我说这个人太蠢了。说他蠢,我也承认,但是对她来说,总算是有了一个着落吧,那个老公爵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归天的。老公爵什么也不会留给玛格丽特的,这有两个原因:这些老头子个个都是自私的,再加他家里人一直反对他对玛格丽特的钟爱。我和她讲道理,想说服她,她总是回答我说,等公爵死了,再跟伯爵好也来得及。”
普律当丝继续说:“像她这样的生活并不总是很有趣的,这我是很清楚的。这种生活我就受不了,我会很快把这个老家伙撵跑的。这个老头儿简直叫人腻烦死了;他把玛格丽特称作他的女儿,把她当成孩子似的照顾她,他一直在监视她,我可以肯定眼下就有他的一个仆人在街上走来走去,看看有谁从她屋里出来,尤其是看看有谁走进她的家里。”“啊,可怜的玛格丽特!”加斯东说,一面在钢琴前坐下,弹起了一首圆舞曲,“这些事我不知道,不过最近我发现这一阵她不如以前那么快乐了。”
“嘘,别作声!”普律当丝侧着耳朵听着。
加斯东停下不弹了。
“好像她在叫我。”
我们一起侧耳静听。
果然,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普律当丝。
“那么,先生们,你们走吧,”迪韦尔诺瓦夫人对我们说。
“啊!您是这样款待客人的吗?”加斯东笑着说,“我们要到想走的时候才走呢。”
“为什么我们要走?”
“我要到玛格丽特家里去。”
“我们在这儿等吧。”
“那不行。”
“那我们跟您一起去。”
“那更不行。”
“我认识玛格丽特,”加斯东说,“我当然可以去拜访她。”
“但是阿尔芒不认识她呀!”
“我替他介绍。”
“那怎么行呢?”
我们又听到玛格丽特的叫声,她一直在叫普律当丝。
普律当丝跑进她的梳妆间,我和加斯东也跟了进去,她打开了窗户。
我们两人躲了起来,不让外面的人看见。
“我叫了您有十分钟了,”玛格丽特在窗口说,口气几乎有些生硬。
“您叫我干吗?”
“我要您马上就来。”
“为什么?”
“因为N伯爵还赖在这儿,我简直被他烦死了。”
“我现在走不开。”
“有谁拦着您啦?”
“我家里有两个年轻人,他们不肯走。”
“对他们讲您非出去不可。”
“我已经跟他们讲过了。”
“那么,就让他们留在您家里好啦;他们看见您出去以后,就会走的。”
“他们会把我家里搞翻天的!”
“那么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想来看您。”
“他们叫什么名字?”
“有一位是您认识的,他叫R·加斯东先生。”
“啊!是的,我认识他;另一位呢?”
“阿尔芒·迪瓦尔先生。您不认识他吗?”
“不认识;不过您带他们一起来吧,他们总比伯爵好些。
我等着您,快来吧。”
玛格丽特又关上窗户,普律当丝也把窗户闭上了。
玛格丽特刚才曾一度记起了我的面貌,但这会儿却记不起我的名字。我倒宁愿她还记得我,哪怕对我印象不好也没有关系,但不愿意她就这样把我忘了。
加斯东说:“我早知道她会高兴见到我们的。”
“高兴?恐怕未必。”普律当丝一面披上披肩,戴上帽子,一面回答说,“她接待你们两位是为了赶走伯爵,你们要尽量比伯爵知趣一些,否则的话,我是知道玛格丽特这个人的,她会跟我闹别扭的。”
我们跟着普律当丝一起下了楼。
我浑身哆嗦,仿佛预感到这次拜访会在我的一生中产生巨大的影响。
我很激动,比那次在喜剧歌剧院包厢里被介绍给她的时候还要激动。
当走到您已认得的那座房子门前时,我的心怦怦直跳,脑子里已经糊里糊涂了。
我们听到传来几下钢琴和音的声音。
普律当丝伸手去拉门铃。
琴声顿时停了下来。
一个女人出来开门,这个女人看上去与其说像一个女用人,倒不如说更像一个雇来的女伴。
我们穿过大客厅,来到小客厅,就是您后来看到的那间小客厅。
一个年轻人靠着壁炉站在那里。
玛格丽特坐在钢琴前面,懒洋洋地在琴键上一遍又一遍地弹着她那弹不下去的曲子。
房间里的气氛很沉闷,男的是因为自己一筹莫展而局促不安,女的是因为这个讨厌的家伙的来访而心情烦躁。
一听到普律当丝的声音,玛格丽特站起身来,向她投去一个表示感谢的眼色,她向我们迎上前来,对我们说:
“请进,先生们,欢迎光临。”
[NextPage九]
九
“晚上好,亲爱的加斯东,”玛格丽特对我的同伴说,“看到您很高兴,在杂耍剧院,您为什么不到我包厢里来?”
“我怕有点冒昧。”
“作为朋友来说,永远也谈不上冒昧。”玛格丽特着重地说了朋友这两个字,仿佛她要使在场的人了解,尽管她接待加斯东的样子很亲热,但加斯东不论过去和现在都只不过是一个朋友而已。
“那么,您允许我向您介绍阿尔芒·迪瓦尔先生吗?”
“我已经答应普律当丝给我介绍了。”
“不过,夫人,”我弯了弯腰,好不容易讲了一句勉强听得清的话,“我有幸早已被人介绍给您过了。”
从玛格丽特迷人的眼睛里似乎看得出她在回忆,但是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或者是,看起来似乎她想不起来。
“夫人,”接着我又说,“我很感激您已经忘记了第一次的介绍,因为那时我很可笑,一定惹您生气了。那是两年前,在喜剧歌剧院,跟我在一起的是欧内斯特·德……”
“唷!我记起来了!”玛格丽特微笑着说,“那时候不是您可笑,而是我爱捉弄人,就像现在一样,不过我现在比过去好些了。您已经原谅我了吧,先生?”
她把手递给我,我吻了一下。
“真是这样,”她又说,“您想象得到我的脾气有多坏,我老是喜欢捉弄初次见面的人,使他们难堪,这样做其实是很傻的。我的医生对我说,这是因为我有些神经质,并且总是觉得不舒服的缘故,请相信我医生的话吧。”
“但是现在看来您的身体很健康。”
“啊!我生过一场大病。”
“这我知道。”
“是谁对您说的?”
“您生病大家都知道,我经常来打听您的病情,后来我很高兴地知道您的病好了。”
“我从来没有收到过您的名片。”
“我从来不留名片。”
“据说在我生病的时候,有一个青年每天都来打听我的病情,但一直不愿留下姓名,这个年轻人难道就是您吗?”
“就是我。”
“那么,您不仅宽宏大量,而且心肠挺好。”她向我望了一眼。女人们在给一个男人作评价感到用语言不足以表达时,常用这种眼光来补充。随后她转身向N伯爵说:“伯爵,换了您就不会这样做了吧。”
“我认识您才不过两个月呀,”伯爵辩解说。
“而这位先生认识我才不过五分钟呢,您尽讲些蠢话。”
女人们对她们不喜欢的人是冷酷无情的。
伯爵满脸通红,咬着嘴唇。
我有些可怜他,看来他似乎像我一样爱上了她,而玛格丽特毫不掩饰的生硬态度一定使他很难堪,尤其是在两个陌生人面前。
“我们进来的时候,您正在弹琴,”我想把话扯开去,就说道,“请您把我当老朋友看待,继续弹下去好吗?”
“啊!”她一面对我们做手势要我们坐下,一面倒在长沙发上说,“加斯东知道我弹些什么。如果我只是跟伯爵在一起弹弹倒还凑合,但是我可不愿意让你们两位遭这份罪。”
“您对我居然这么偏爱?”N伯爵聊以解嘲地微笑着说。
“您这就错怪我了;我指的仅仅是这一件事罢了。”
这个可怜的青年注定只能一言不发了,他简直像哀求似地向那个姑娘望了一眼。
“那么,普律当丝,”她接着说,“我托您的事办好了吗?”
“办好了。”
“那好,过一会儿告诉我好了。我们有些事要谈谈,在我没有跟您谈之前,您先别走呀。”
“我们也许来得不是时候,”于是我说,“现在我们,还不如说是我,已经得到了第二次介绍,这样就可以把第一次介绍忘掉。我们,加斯东和我,少陪了。”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话不是说给你们听的,恰恰相反,我倒希望你们留下来。”
伯爵掏出一块非常精致的表,看了看时间。
“是我去俱乐部的时间了,”他说。
玛格丽特一声也不吭。
于是伯爵离开了壁炉,走到她面前说:
“再见,夫人。”
玛格丽特站了起来。
“再见,亲爱的伯爵,您这就走吗?”
“是的,恐怕我使您感到讨厌了。”
“今天您也并不比往常更使我讨厌。什么时候再能见到您啊?”
“等您愿意的时候。”
“那么就再见吧!”
您得承认,她这一招可真厉害!
幸好伯爵受过良好的教育,又很有涵养。他只是握着玛格丽特漫不经心地向他伸过去的手吻了吻,向我们行了个礼就走了。
在他正要踏出房门的时候,他望了望普律当丝。
普律当丝耸了耸肩膀,那副神气似乎在说:
“您要我怎么办呢,我能做的事我都做了。”
“纳尼娜!”玛格丽特大声嚷道,“替伯爵照个亮。”
我们听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总算走了!”玛格丽特嚷着回进来,“这个年轻人使我浑身难受。”
“亲爱的孩子,”普律当丝说,“您对他真是太狠心了,他对您有多好,有多体贴。您看壁炉架上还有他送给您的一块表,我可以肯定这块表至少花了他三千个法郎。”
迪韦尔诺瓦夫人走近壁炉,拿起她刚讲到的那件首饰把玩着,并用贪婪的眼光盯着它。
“亲爱的,”玛格丽特坐到钢琴前说,“我把他送给我的东西放在天平的这一边,把他对我说的话放在另一边,这样一称,我觉得接受他来访还是太便宜了他。”
“这个可怜的青年爱您。”
“如果一定要我听所有爱我的人说话,我也许连吃饭的工夫也没有了。”
接着她随手弹了一会,然后转身对我们说:
“你们想吃点什么吗?我呢,我很想喝一点儿潘趣酒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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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潘趣酒:一种用烧酒或果子酒掺上糖、红茶、柠檬等的英国式饮料。
“而我,我很想来一点儿鸡,”普律当丝说,“我们吃夜宵好不好?”
“好啊,我们出去吃夜宵,”加斯东说。
“不,我们就在这里吃。”
她拉了铃,纳尼娜进来了。
“吩咐准备夜宵!”
“吃些什么呢?”
“随您的便,但是要快,马上就要。”
纳尼娜出去了。
“好啦,”玛格丽特像个孩子似的跳着说,“我们要吃夜宵啦。那个笨蛋伯爵真讨厌!”
这个女人我越看越入迷。她美得令人心醉。甚至连她的瘦削也成了一种风韵。
我陷入了遐想。
我究竟怎么啦?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对她的生活满怀同情,对她的美貌赞赏不已。她不愿接受一个漂亮、富有、准备为她倾家荡产的年轻人,这种冷漠的神态使我原谅了她过去所有的过失。
在这个女人身上,有某种单纯的东西。
可以看出她虽然过着放荡的生活,但内心还是纯洁的。她举止稳重,体态婀娜,玫瑰色的鼻翅微微张翕着,大大的眼睛四周有一圈淡蓝色,表明她是一种天性热情的人,在这样的人周围,总是散发着一股逗人情欲的香味;就像一些东方的香水瓶一样,不管盖子盖得多严,里面香水的味儿仍然不免要泄漏出来。
不知是由于她的气质,还是由于她疾病的症状,在这个女人的眼里不时闪烁着一种希冀的光芒,这种现象对她曾经爱过的人来说,也许等于是一种天启。但是那些爱过玛格丽特的人是不计其数的,而被她爱过的人则还没有计算呢。
总之,这个姑娘似乎是一个失足成为妓女的童贞女,又仿佛是一个很容易成为最多情、最纯洁的贞节女子的妓女。在玛格丽特身上还存在着一些傲气和独立性:这两种感情在受了挫伤以后,可能起着与廉耻心同样的作用。我一句话也没有讲,我的灵魂似乎钻到了我的心坎里,而我的心灵又仿佛钻到了我的眼睛里。
“这么说,”她突然又继续说,“在我生病的时候,经常来打听我病况的就是您啦?”
“是的。”
“您知道这可太美啦,我怎么才能感谢您呢?”
“允许我经常来看您就行。”
“您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下午五点到六点,半夜十一点到十二点都可以。好吧,加斯东,请为我弹一首《邀舞曲》。”
“为什么?”
“一来是为了使我高兴,二来是因为我一个人总是弹不了这首曲子。”
“您在哪一段上遇到困难啦?”
“第三段,有高半音的一节。”
加斯东站起身,坐到钢琴前面,开始弹奏韦伯①的这首名曲,乐谱摊在谱架上。
玛格丽特一手扶着钢琴,眼睛随着琴谱上每一个音符移动,嘴里低声吟唱着。当加斯东弹到她讲过的那一节的时候,她一面在钢琴背上用手指敲打着,一面低声唱道:
“ré、mi、ré、do、ré、fa、mi、ré,这就是我弹不下去的地方,请再弹一遍。”
加斯东又重新弹了一遍,弹完以后,玛格丽特对他说:
“现在让我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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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韦伯(1786—1826):德国作曲家。
她坐到位子上弹奏起来,但是当她那不听使唤的手指弹到那几个音符时又有一个音符弹错了。
“真使人难以相信,”她用一种近乎孩子气的腔调说道,
“这一段我就是弹不好!你们信不信,有几次我就是这样一直弹到深夜两点多钟!每当我想到这个蠢伯爵竟然能不用乐谱就弹得那么好,我就恨透了他,我想我就是为了这一点才恨他的。”
她又开始弹奏了,但仍旧弹不好。
“让韦伯、音乐和钢琴全都见鬼去吧!”她一面说,一面把乐谱扔到了房间的另一头,“为什么我就不会接连弹八个高半音呢?”
她交叉双臂望着我们,一面顿着脚。
她脸涨得通红,一阵轻微的咳嗽使她微微地张开了嘴。
“您看,您看,”普律当丝说,她已经脱下帽子,在镜子前面梳理两鬓的头发,“您又在生气了,这又要使您不舒服了,我们最好还是去吃夜宵吧,我快饿死了。”
玛格丽特又拉了拉铃,然后她又坐到钢琴前弹奏,嘴里曼声低吟着一首轻佻的歌。在弹唱这首歌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出错。
加斯东也会唱这首歌,他们就来了个二重唱。
“别唱这些下流歌曲了,”我带着一种恳求的语气亲切地对玛格丽特说。
“啊,您有多正经啊!”她微笑着对我说,一面把手伸给我。
“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您呀。”
玛格丽特做了一个姿势,意思是说:呵,我早就跟贞洁绝缘了。
这时纳尼娜进来了。
“夜宵准备好了吗?”玛格丽特问道。
“太太,一会儿就好了。”
“还有,”普律当丝对我说,“您还没有参观过这屋子呢,来,我领您去看看。”
您已经知道了,客厅布置得很出色。
玛格丽特陪了我们一会儿,随后她叫加斯东跟她一起到餐室里去看看夜宵准备好了没有。
“瞧,”普律当丝高声说,她望着一只多层架子,从上面拿下了一个萨克森小塑像,“我还不知道您有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呢。”
“哪一个?”
“一个手里拿着一只鸟笼的小牧童,笼里还有一只鸟。”
“如果您喜欢,您就拿去吧。”
“啊!可是我怕夺了您的好东西。”
“我觉得这个塑像很难看,我本来想把它送给我的女用人;既然您喜欢,您就拿去吧。”
普律当丝只看重礼物本身,并不讲究送礼的方式。她把塑像放在一边,把我领到梳妆间,指着挂在那里的两张细密肖像画对我说,“这就是G伯爵,他以前非常爱玛格丽特,是他把她捧出来的。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那么这一位呢?”我指着另一幅肖像问道。
“这是小L子爵,他不得不离开了她。”
“为什么?”
“因为他几乎破了产。这又是一个爱过玛格丽特的人!”
“那么她肯定也很爱他罗。”
“这个姑娘脾气古怪,别人永远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小L子爵要走的那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到剧场去看戏,不过在他动身的时候,她倒是哭了。”
这时,纳尼娜来了,通知我们夜宵已经准备好了。
当我们走进餐室的时候,玛格丽特倚着墙,加斯东拉着她的手,轻声地在和她说话。
“您疯了,”玛格丽特回答他说,“您很清楚我是不会同意您的,像我这样一个女人,您认识已有两年了,怎么现在才想到要做我的情人呢。我们这些人,要么马上委身于人,要么永远也不。来吧,先生们,请坐吧。”
玛格丽特把手从加斯东手里抽回来,请他坐在她右面,我坐在左面,接着她对纳尼娜说:
“你先去关照厨房里的人,如果有人拉铃,别开门,然后你再来坐下。”
她吩咐这件事的时候,已是半夜一点钟了。
在吃夜宵的时候,大家嬉笑玩乐,狂饮大嚼。过不多久,欢乐已经到了顶点,不时可以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这种话在某个圈子里却被认为是很逗乐的,纳尼娜,普律当丝和玛格丽特听了都为之欢呼。加斯东纵情玩乐,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青年,但是他的头脑有点糊涂。我一度真想随波逐流,不要独善其身,索性参加到这场如同一盘美肴似的欢乐中去算了。但是慢慢地我就同这场喧闹分离开来了,我停止饮酒,看着这个二十岁的美丽的女人喝酒,她的谈笑粗鲁得就像一个脚夫,别人讲的话越下流,她就笑得越起劲,我心情越来越忧郁了。
然而这样的寻欢作乐,这种讲话和喝酒的姿态,对在座的其他客人们似乎可以说是放荡、坏习气,或者精力旺盛的结果;但在玛格丽特身上,我却觉得是一种忘却现实的需要、一种冲动、一种神经质的激动。每饮一杯香槟酒,她的面颊上就泛起一阵发烧的红晕。夜宵开始时,她咳嗽还很轻微,慢慢地她越咳越厉害,不得不把头仰靠在椅背上,每当咳嗽发作时,她的双手便用力按住**。
她身体孱弱,每天还要过这样的放荡生活,以此折磨自己,我真为她心疼。
后来,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在夜宵快结束时,玛格丽特一阵狂咳,这是我来到她家里以来她咳得最厉害的一次,我觉得她的肺好像在她胸膛里撕碎了。可怜的姑娘脸涨得绯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拿起餐巾擦着嘴唇,餐巾上随即染上了一滴鲜血,于是她站起身来,奔进了梳妆间。
“玛格丽特怎么啦?”加斯东问。
“她笑得太厉害,咳出血来了,”普律当丝说,“啊,没事,她每天都是这样的。她就要回来的。让她一个人在那儿好啦,她喜欢这样。”
至于我,我可忍不住了,不管普律当丝和纳尼娜非常惊讶地想叫住我,我还是站起身来径自去找玛格丽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