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作坊
许开祯
过分?田丰华突然激动了,我为什么不过分,她跑官找我,发不出工资找我,完不成税收找我,修公路修学校就连修广场也离不开我,我贴她脸上的金还少么,我为什么不能骂骂她?!田丰华咳嗽了两声,因为太激动,他的脸涨得通红,像充满了猪血。你别以为在我面前她装得多乖,背地里不知怎么恨我哩,我骂她十句,不顶她骂我一句呀。
一
作家易木水出了车站,猛然看见一个高高婷婷的女孩立在站台前,手里举个纸牌,上写:欢迎易木老师。易木水走过去,略带怀疑地盯住女孩,问,是接我么?女孩马上露出一脸微笑,训练有素地说,你是易木老师吧,欢迎欢迎。
作家易木水一头雾水,这次下来是纯粹的个人行为,事先没跟任何方面打过招呼,连本地作协,他都采取了保密态度。女孩热情地引他上了车,将他手里的风衣接过去,小心翼翼叠好,抱在了怀里,冲司机说,去宾馆。
女孩二十出头,颀长的个子,身姿很妙曼,属于那种望一眼便能令人生出无限幻想的性感身材。略施粉黛的脸上漾着一层不为岁月磨砺的笑,眼神里有一股清泉般的神韵。
车子在宽敞的马路上奔驰起来,易木水的心也跟着跳动起来。阔别八年,这座偏僻的北方城市美丽了,高大了,原先低矮的民居不见了,变成了一幢幢富有时代气息的楼房。电信大楼,时代商厦,北方科技,这些跳动着时代脉搏的新型建筑成了这座城市新的标志。易木水有一种如临幻境的感觉。说实话,尽管八年没来,但故乡这座小城一直装在他脑子里,纵是闭上眼睛,他也能画出哪儿是井水坊,哪儿是老槐树,至于那座终日弥漫着袅袅酒香的十二作坊,更是让他梦牵魂绕。八年前他带着全省艺术家采风团,在十二作坊吃住半个月,充分领略了这富有传奇色彩的酿酒圣地神秘而博大的酒文化,创作了大量作品,有些还获得了国际大奖。他的老同学,酒厂厂长林志雄也因那次采风名声大作,成了全省家喻户晓的酿酒大王。
车子在一家叫丰华大酒店的宾馆前停下,易木水被带进一豪华套间,房间里的准备是提前做好的,水果,饮料,中华牌香烟,还有一台式电脑,看得出主人为迎接他是费了一番心机的,这从摆在房间里的几束鲜花和鲜花上写的字便能看出。
有两束鲜花上写的是易木水一本小说扉页上比较经典的句子。
一切收拾停当,易木水就想问问接待他的女孩子,到底谁这么有心,居然对他这个这些年不怎么走运的背时作家提供这么好的礼遇,可女孩像是故意要给他个惊喜似的,始终矜笑着不作答。沏好嫩绿的碧螺春茶,女孩莞尔一笑,说,易木老师,您先休息,晚上六点,我陪你用餐。说完便像天使一般飘了出去。
作家易木水这两年真是背时得可以,先是创作的长篇小说《作秀时代》遭到严厉批评,接着担任了七年的文学院院长被解聘,最糟糕的是一年前妻子跟他莫名其妙离了婚,跟一个让他写过报告文学的商人走了。离婚的是他第二任妻子,两人年龄有些悬殊,身体等方方面面也有些不适应了,她是在八年前十二作坊面市时跟易木水相识的,当时只是酒厂宣传科的一个小职员,舞跳得不错。跟易木水结婚后潜能得到了空前的发掘,在省城文艺界已很有名气,还担纲过易木水一部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的女二号。当然,离就离了,易木水这样的人看问题有他独特的观点,既然他不再有什么力可让她借,人家远走高飞也是有道理的。易木水并不是十分伤心。
易木水的结发妻子就是故乡这个小城的,可惜英年早逝,数年前一场车祸夺去了她的生命,还有腹中易木水惟一的孩子。
易木水这次来,一是想会会老同学、老朋友,纯粹的私人约会,彼此谈谈人生的得失。人在逆境时总会想起一些老朋友,友情仿佛陈年老酒一样密封在一个坛里,专等失意时揭开封盖,好让友情慢慢抚平心灵的创伤。再就是想不受干扰地体验一下生活,跟这个时代再找找感觉,看能不能把创作的路延续下去。
易木水的创作遇到了麻烦,这麻烦就像一个沉醉在爱情中的人早上醒来突然看到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自己孤独的灵魂,那个让他用全部生命或激情热爱着的另一个却不知去向,这还不算,他在收拾床时意外地发现,这张曾经洒满爱情欢乐的床笫竟落满铁屑一样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都是梦中跌落的另一瓣故事,尖锐、锋利,露出蜜汁包裹着的爱情划破后坚硬的核,核中流出的竟是与爱情完全相背的汁,苦涩、僵死、带股腐烂的气息。爱了半生的人一时愕然,生命在这个早晨突然打开另一个问号,带着嘲笑的口吻发出疑问,爱过么,或者你现在还以为是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