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二天早晨我又到勒城去了。我使自己相信,我是想去见哈金的,但暗地里我是很想看看阿霞在做什么,她还会像昨天那样的“古怪”吗?我碰上他们两个人都在客厅里,真是怪事!——是不是由于我夜里和早晨都在思念俄罗斯——阿霞使我觉得全然是一个俄罗斯姑娘,是的,一个普通的姑娘,差不多就像一个女仆。她穿一件旧的小连衣裙,头发梳到耳朵后面,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用绷子绣花。她端庄、文静,似乎一辈子没有干过别的事情。她几乎没怎么说话,安详地不时看看自己手上的活儿。她的脸上露出这样一种普普通通的平常的表情,使我不由得想起我们家的卡佳和玛莎她们。似乎为了完成这种相似,她低声唱起了《亲爱的妈妈》这首歌。我看着她微微发黄的、变得暗淡的脸庞,想起了昨天的向往,我感到有点惋惜。天气非常好。哈金向我们宣布说,他今天要出去写生,我问他是否允许我陪他去,我会不会妨碍他?
“正相反,”他反驳说,“您可以给我提出好的建议。”
他戴上à la Van Dyck圆形礼帽,穿上短上衣,把硬纸板夹到腋下就出发了。我慢腾腾地跟在他的后面。阿霞留在家里。哈金出门时让她照应一下,别让汤太稀了,阿霞答应到厨房去看看。哈金走到我已经熟悉的那个山谷,坐在一块石头上,就开始画一棵枝叶扶疏、有窟窿的老橡树。我躺到草地上,拿出本书。但我看了还不到两页,而他只是在纸上胡乱涂抹了一通;我们更多的是在议论,我可以说,议论得够聪明、够精辟的了。我们议论:到底应该怎样工作,应该避免什么、遵循什么,和我们时代艺术家的作用究竟何在。最后,哈金认定他“今天没有兴致”,躺到我的身边,到这时候我们年轻人的谈话才无拘无束流畅起来,一会儿热烈,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兴高采烈,但说的几乎都是些俄国人非常乐意说的,含糊不清的话。我们聊够了,心里感到满足了,似乎我们已经做了些什么,做成功了些什么,我们就回家了。我看到阿霞完全是我离开她时的那个样子;不论我如何努力地观察她——一丝卖弄风情的影子,一点故意扮演角色的迹象,我在她身上都没有发现。这一次不能再责备她不自然了。
“啊哈!”哈金说,“在强迫自己斋戒和忏悔呢。”
到了晚上,她毫不做作地打了几次哈欠,就早早地回自己的房里去了。我也很快地和哈金告别,回到家以后,已经什么也不向往了。这一天是在清醒的感觉中度过的。然而,记得躺下睡觉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大声说:
“这个姑娘真是条变色龙啊!”略加思索后,加了一句,“反正她不是他的妹妹。”
6
整整两个星期过去了。我每天都去看望哈金兄妹。阿霞似乎在躲避我,但那些我们认识的最初两天里使我大为吃惊的淘气事情,她一件也不干了。她好像暗地里在伤心或惶恐不安;她笑得也少了。我好奇地观察着她。
她的法语和德语讲得相当好。但处处可以看出,她从小没有受到女人的照料,受的是一种奇特的,不同寻常的教育,和哈金本人所受的教育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尽管他戴凡·戴克式礼帽,穿短上衣,可他身上依然散发出一种温和的、几乎是娇生惯养的大俄罗斯贵族的气息,而她不像个小姐;她所有的动作里有一种不安宁的东西——似乎这棵野生小树不久前才被嫁接,这种葡萄酒还在发酵。天生就害羞、胆怯,她为自己的羞怯而懊恼,出于懊恼,她强迫自己努力成为洒脱不羁的勇敢的人,但她并不是总能做到。我几次和她谈起她在俄罗斯的生活,谈起她的过去,可她都是不情愿地回答我的询问。然而,我还是了解到,出国以前她长久地住在乡村。有一次我碰上她在看书,她一个人。她两只手撑着脑袋,手指深深插入头发里,贪婪地一行行读着。
“好啊!”我走近她身旁说,“您真用功!”
她微微抬起头,傲慢并严厉地朝我看了看。
“您以为我只是会笑吗?”她低声说完就想离开……
我瞧了一眼书的标题:这是一本法国小说。
“然而,对您的选择我不敢恭维。”我说。
“可有什么好读呢?”她高声地说,她把书往桌上一扔,补充说,“那还不如去胡闹。”说完就跑到花园里去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给哈金读《赫尔曼与多罗泰》。阿霞起初总是在我们身边钻来钻去,后来突然停下,凑过耳朵来,轻轻地坐到我身边,一直听到我读完。第二天,我又认不出她了,我没有猜出她突然想当一个善于持家的、稳重的人,像多罗泰一样。总之,她对我是个有点难以捉摸的人。她自尊心强到极点,但她吸引着我,甚至我生她气的时候。只是有一点我越来越深信,那就是:她不是哈金的妹妹。他对待她不像是个当哥哥的:过于爱抚,过于宽容,同时又有点不得已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