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父母都接近70岁。探亲的我,破例把板床铺到距父母大床不远的旁边。入睡之前,我先到大床,拧亮手电,执起棕叶刷驱尽蚊帐里躲藏着的蚊子,整理好父母的被子枕头,垂下帐帘。然后才准备自己的。 父亲一直在外乡行医,赚取微薄的薪水,供养五个儿女。直到不幸患脑血栓,半边身子麻木,才退休回到老家,与母亲团聚——只可惜,这样的团聚,只有屈指可数的五六年。前后一年,父母双双撒手人寰,老房子里头,便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有时,我先倒在板床上,静静聆听父母的动静。入睡前,他们有时会像小孩似的为被窝占据的宽窄,关切地埋怨争执,有时会为伸脚或弯腿压到对方笑着斗嘴。 本属睡不醒年纪的我,时常半夜无缘无故清醒过来。那边,父母的一呼一息,楼上,耗子跑过楼板,争抢打架的嘶叫,远处,零落的狗吠,织成山村一张黑沉沉的网幕。 睁着双眼,近对黑夜,作为父母第五个子女的我,开始无端地提审自己:还等父母来为我操办婚事?还想让父母来帮我成家立业?——一对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种残忍的掠夺感榨取感,朝我涌流包围。退一步则是:如果不那样,靠谁去?在这茫茫世界上,将一无所倚,只能依靠自己。 无助夹着悲恸,三九寒风般席卷心尖。指头轻触棉衣折叠成的枕头,湿成一片。我迅速将脑袋缩进被窝,捂紧,任泪水漫溢。 许多年后回想那几天,仍然觉得,那是成年以后,泪水淌得最多最肆无忌惮,最没有由头的。经历那一场强抑住声音的泪水洗刷,一些基本的立身信念,也明晰坚定起来:为自己的今天明天,担起责任。父母把我养大,他们的责任已经尽到,除了感激我不能再有任何奢望苛求。即便再无助,前路探寻可能头破血流,也得勇敢去面对。 一年以后,我再睡回到那个板床上,大床上独剩母亲一人了。父亲已经埋在离水井百米外的土坎上。那只是个土堆,虽然墓碑上镌刻着父亲的姓名,但我清楚,那已经不是可以给我以唤醒、指引的父亲,而只是个"显考"符号了。 又过一年,我从千里之外赶回老房子,自己睡到了大床上面。母亲躺在外间屋我过去铺床的那几块木板拼成的灵床上边,安祥地合上了双眼。数小时前,我们娘儿俩,夜对孤灯,我细声对抱在怀里艰难喘息不能言语的母亲说:"妈,你尽管走吧,你放心走吧……""妈,你不用担心我了。"因脑溢血早已失去言语和行走能力的母亲回应我一行无声的泪水,几声断断续续的呼吸。 我依次失去了支撑生命大厦的两根支柱,丧失了对生命产生决定性影响的两个人。泪别双亲的那些日子,悲伤像闪电一样,一道强过一道地电击我人生大厦的核心。 |